北城汇海门。
陈西星因为前些时候在街上与**打架斗殴,回来就被父亲陈渠关了禁闭,一日三餐差人送去,吃喝拉撒全在营帐里,委实憋坏了生性自由的陈西星。
好在三日光景匆匆而过,这已经是他出来的第二天,昨天因为父亲陈渠从宫里回来就神色不对,陈西星自然不敢再触霉头,也就窝在营帐里,翻看宗卷装装样子,免得怒火烧到他这边。
今天一大早,听得父亲陈渠天未亮就率兵匆匆出了城,陈渠心思也就活泛起来,这汇海门是如今北城能开的唯一城门,但也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都能进出的,还需要兵部的腰牌,或者皇宫里的口谕圣旨也可,当然,他作为守城将领陈渠的独子,出入自然不会受限。
在城下装模作样转悠了一周,陈西星来到城门前,守门的四名兵卒自是认得陈西星,不待陈西星开口问话,应该是小头目的八嘴胡笑问道:“小将军,啥时候带兄弟们去烟柳巷子见见世面啊?”
陈西星手指掩嘴,“嘘”声道:“老鼠,你个一天不见女人就活不起的家伙,听人说你可是将牛皮都吹出去了,说要帮红楼的绿衣姑娘赎身,怎么,这还没有两天光景,就不想认账了?”
被唤作老鼠的小头目咧嘴一笑,缩了缩脖子,不觉矮陈西星半头,“小将军说笑了,那是酒桌上醉酒后吹出去的牛皮,几时能算得真,再说了眼下这烟柳巷子价钱一天比一天贵,兄弟们这点饷银还不够去喝杯淡酒,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军中这些兵卒,多是没读过几卷书的苦力人,或是图着能填饱肚子,或是因为家中再无亲人,因为这样那样不可抗的缘故入了行伍,说起话来多没有什么水平,荤话黄腔也多,往日陈西星就喜欢和这些家伙聚堆吹牛,说些书里看到的神仙风流韵事,讲的绘声绘色,有时还会将故事套在自己身上,时常惹来这些粗糙汉子艳羡不已,但关系自是没的说,没有什么将军兵卒的隔阂,算是打成了一片,说起话来并无太多的上下级顾及。
陈西星眨眨眼,神秘一笑,凑身上前压声说道:“我这里有五两银子,自是不太够,但这样子,我让帐中兄弟们给你凑凑,如此一来多半会富足,你就去将那绿衣姑娘给赎出来,兄弟们也好跟着涨涨眼界,如何?”
小头目老鼠面有顾虑,陈西星却是已经将银子塞进了他的怀里,不待尚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小头目回过味来,陈西星已然身姿漂亮跃过拒马,亲自打开了城门,临出门之际,还不忘回头冲老鼠眨眼示意,俨然二人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
好算出得城的陈西星,举目远望,官道上还有星星点点正从各地赶来做生意的商贩,但人数并不会多,这种大环境下,敢舍命来此的多半也会些拳脚傍身,或是有武师一类的人庇护,若是寻常人只凭借一腔热血就来,多半也是折在半路上的,陈西星听父亲陈渠说起过几桩诸如此类的事,但也不会有太大的感慨,只是会觉得不应该如此鲁莽,仅此而已。
生逢乱世,人贱似草芥。
谈什么同情,徒增笑耳。
“薛家庄……”
陈西星边走边回忆早上听父亲陈渠提及到的一个地名,但后面一系列事情他听的不是很清楚,算是全然无知发生了什么事,会让父亲率兵赶去,但据他耳濡目染培养起来的直觉判断,薛家庄一定有事,而且相当棘手!
“或许昨天父亲从皇宫里回来,就与此有关吧……”
大雪下到如今,从最初的雪片到眼下的小雪球,陈西星攥了一把雪搓手,有些分神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脑海里关于父亲出城的事情也在撕扯着他的心神,使得他无心无力再多想其他的事情。
“小娘子,这般天气不在家陪自家相公睡觉,一个人跑出来做甚?”
“滚开,小心老娘剁了你的脏手!”
“呵呵,小娘子还挺辣,够味,爷喜欢……”
……
被大雪覆盖的官道上,只能看见浅浅的痕迹,人的脚印,车马的辙痕,小推车的车辙,还能听得妇人冷冷的威胁话语,以及汉子猥琐的笑声。
当陈西星走到正在纠缠的一男一女身前,妇人包裹严实的上身已经被气力大的汉子撂开些许,露出雪白的皮肉,一只手压着妇人挣扎的手臂,一只手在上下乱摸的皮帽汉子嘴里一直在“呵呵”笑着,大概是觉得自己即将得手,尾随一路的肥肉怎么着也该吃到嘴了!
“撒开!”
陈西星一脚踢在头顶皮帽的汉子腿弯处,皮帽汉子一个趔趄,手上也因为小腿吃痛松了开来,满脸涨红的妇人慌忙裹着花絮外露的旧棉衣,不敢抬头看仗义出手的陈西星。
“你混哪条道的,敢坏老子好事?”
皮帽汉子吃亏在先,已经从腰后抽出短刀,凶神恶煞挥舞了两下,视线也在陈西星身上不断打量,想瞅出点有用的端倪来。
“混你妈的……”
陈西星一个踏步疾冲,当对方慌忙挥刀刺来之际,身姿犹如活鱼一般堪堪避开一道弧线,与短刀擦身而过,势大力沉的勾拳已经抡砸而至,“砰”,拳头不偏不倚砸在皮帽汉子口鼻正中,陈西星接着又是一记鞭腿轰出,将已经口鼻喷血的皮帽汉子轰翻在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赶紧回家吧。这路上不太平……”
陈西星撂下话就拔腿远去,风雪卷积在身后,似在为其送行。
妇人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这才想起还未问及对方姓名,只能默默冲风雪里的挺拔身影挥了挥手。
前行许久,陈西星遇上一辆进城的空车,与驾车的老人讨价还价一番,花去五两银子买下拉碳的牛车,陈西星也算是不再步行,改成驾牛车前往薛家庄。
路上,依稀可见倒在路边雪地里的冻尸,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中,以老人居多,还有一些因为失去老人照拂而同样冻死的孩子,有的就倒在路中,被风雪掩埋,变成众人脚下的雪地,被来来往往的车马人踩来压去。
陈西星在守城战事中,是被父亲陈渠安排在城头负责背运箭矢的,那些时日脚底从未踩过除鲜血尸骸碎块以外的东西,因为城头弓箭手每次攒射箭矢,是在敌人冲锋攻城最猛的关头,故而陈西星能看到城下密密麻麻的人随着箭矢落下而大片倒下的场景,还有被箭矢射穿喉咙大口吐血的,射偏射中眼睛的,中箭一时不曾咽气而挣扎的,这些平日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惨幕犹如洪浪将他侵吞,每每当他崩溃想要放弃时,父亲陈渠多是无言,只是会让两名兵卒护住他,却依旧让他呆在城头上。
如今再面对这种场景,心性已经磨练出来的陈西星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死人而已,又不是没见过,但心底还是多多少少会有些难受。
薛家庄,一座落雪的墙头上,有个半大孩子缩着脑袋,小心翼翼猫着身子在墙头上徐徐前走,而就在几步外的墙头上,落着一只出来觅食的鸟雀,孩子在捕鸟,飞落在墙头上的鸟雀抖动着沾雪的羽翅。
院子里有身姿挺拔的几名持刀人站着,但对于墙头上的孩子却并未太过在意,屋中不时传出“雪国如何如何……”的话语声,还有架在火堆上的石锅里飘出来的熟悉肉香味。
屋中,面如沉水的将军探手拨弄着薪柴,石锅里正煮着极北之地才有的牛肉,看着锅中翻滚的牛肉,将军叹息道:“单酋啊,你说这虎狼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守着如此物华天宝之地,还在一门心思窝里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文明?”
立身一侧的单酋翻过手中的信笺,眼神眯了眯,言语道:“将军,这就是雪国崛起的理由,任由这些勾心斗角之辈浪费大好河山,还不如由我雪国英勇之辈来执掌,民有所为,官有所畏,朝堂清明,雪国将来一定会比眼下的虎狼皇朝强!”
未穿戎装的将军点点头,从早上得来的一封信笺中知晓,虎狼天子近来一番作为,大义灭亲抄了国丈爷府邸,将一众皇戚王公削蕃,清理江湖绿林,还想将山上一众修士划归入天子权柄范畴,在这一系列看似疯狂的背后,将军已经看到那位李姓天子捉襟见肘的囧困,“这是准备鱼死网破啊……”,拨了拨火堆里的有些湿气的薪柴,将军抬眼望向屋外茫茫天地。
屋外,薛人桂正从墙头上下来,手里攥着刚捉到手的鸟雀,这次捉鸟雀并非用来吃,而是他听说用鸟雀的血擦手,可以治疗冻疮,这鸟雀是他给邻居薛大娘捉的。
来到屋中,与这群人已然熟络的薛人桂让坐着的将军看他手里的鸟雀,视线却不自觉落在火堆上的石锅里,将军笑了笑,探手从锅里捞了一块牛肉递给薛人桂,问道:“上次给你的肉干可曾吃完了?”
“……没有!”
薛人桂从怀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布块,将熟牛肉仔细包好这才揣进怀里,摇头道:“不舍得吃太快,每次吃一小块,能吃很长一段时间!”
将军点点头,认可道:“是吧,少食而觉肉香,多食自然无味,什么东西占有的时间长了,就会不自觉不珍惜……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明白……”
薛人桂从薛家庄出来后不久,就遇到一支疾行的兵卒,带头的铁血男子拦住他去路,问了薛家庄的状况,被他支支吾吾糊弄了过去,随后一队负甲持兵的兵卒迅速离去。
虽不知即将发生什么,但已经感觉不对劲的薛人桂没走多远,就折身跑去薛家庄,大路已经不能再走,他知道一条近道或许能赶在那队兵卒前到达自家院子,将这情况告诉那位给他肉吃的好人。
整装疾行的队伍前头,陈渠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这一路疾行而来,皆是源于他清晨得到的一则可靠消息:城外薛家庄,有极北雪国将军。
极北之地的雪国,陈渠自然知道,那是一个常年生活在冰天雪地里的皇朝,据说人人茹毛饮血,力大如牛,一顿能吃半头牛,但关于这个皇朝再多的消息,就一无所知。
身为久经战阵磨练出来的将领,陈渠有着属于生死中挣扎下来的敏锐直觉,这位雪国将军此时此刻不远万里而来,究竟所为何事,他不清楚,但这背后带来的危机,却是他不得不提防的,皇都如今正值孱弱,战事刚止,若是再有敌国来战,后果……
被风雪吞没的庄子出现在眼前,陈渠挥手止住队伍,做了两个只有队伍里人才能明了的手势,将近百位的兵卒瞬时分开成两小队,陈渠与另外一名率兵的副将低声言语了两句,便各自分开冲入了风雪。
薛人桂抄的近道,本来能走的快些,但路上不小心被雪里的树枝戳破了脚踝,血流了一些,伤口被薛人桂用破棉衣外的麻布条缠了缠,就继续赶路,之后风雪将染红的布条冻成冰块。
当赶到自家院子时,薛人桂发现不远处正有两位先前遇上的兵卒跑过,下意识躲在墙角避开对方,待两名兵卒被风雪吹走,薛人桂才从墙角出来,绕到屋后一处破洞,从洞口钻了进去。
屋子里已经人去楼空,薪柴零散一地,正冒着白烟,石锅也破碎成几片,锅里的牛肉不见踪影,地上有尚未结冻的一摊鲜血,屋子的窗户和门各有残破,窗台上还扎着几支断箭。
薛人桂脑壳“嗡”的一下子陷入了凝固,屋子里的一切迹象都预示着这里先前发生了一场血战,眼下他已经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给他肉吃的好人可能已经死了!
院门外,突然响起“再进去仔细搜查一下,看还有什么疏漏……,随之院门被人从外面撞开,几名凶巴巴的兵卒冲了进来,薛人桂想躲已经来不及,就被最先冲进屋子的一名兵卒拿下,“呵,原来是他,半路上……”
在被风雪吞没的官道远方,正有一支将近万人的队伍冲破风雪,冲着这座坍塌在即的天下举兵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