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勃然大怒。
“梁上何人,胆敢在此做这鸡鸣狗盗之事,真以为战事在前,后方就可乱无法度?”
对于突如其来的梁上君子,笑面掌柜终究是“和气生财”之辈,抬眼笑眯眯看着跨坐横梁之上,一手持酒壶一手抄烧鸡的惬意小贼,笑道:“这位爷,生意还是需要落地坐下来详谈,若是可以,大可下来上桌一叙!”
孙二怒火烧心,还要再出言呵斥,却被笑面掌柜眼神制止,二人倏忽间的对视,却是心中早已各有灵犀。
笑面掌柜眼神里流露的意思,是将这位不请自来的梁上君子先劝请出去,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就无人知晓。
但大抵逃不过一个死字。
孙二心中杀机横流,自然是想致对方于死地,眼神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但看到掌柜那张始终不变的笑脸后,孙二蓦然清醒,因为这样的笑容,他在那群荣辱不惊的朝堂大员脸上见过太多太多。
另外,孙二还发现掌柜一直在摩挲小指,而小指上缠绕着一截细若蛛丝的红线。
孰料梁上小贼却是个胆大包天的货色,随口将嘴里剥吃干净的鸡骨一口喷出,直接不偏不倚吐在刚刚按下火气的孙二脸上,同时笑言:“我说二位,这都啥时候了,请君入瓮这种老路子可是不怎么吃得开了,再者做贼还是要有做贼的底线,只图财不图其他,若是嫌在下在此搅闹,大可砸银将在下轰走便是,银子也不会要太多,随便给个百十两就好了呀!”
笑面掌柜脸上笑意不减,眼角深处甚至挤出几条纵横交错的纹线,恍如刀兵横陈般令人望而生畏,看之一眼,犹被刀兵戳刺。
“既然朋友光临本铺,也算是本人的荣幸,奉上百两银子又何妨,权当交个朋友!”
唤进来伙计交待让取来百两银子,却绝无提及什么梁上君子,待伙计离开,笑面掌柜这才拱手揖礼,笑道:“拜见史公子,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史公子,还望见谅!”
梁上小贼挥挥手,顺便将手上的油惺抹在身上,眯眼笑道:“这么快就认出本公子来了,看来掌柜也挺上道,既然大伙都是朋友,那掌柜必然不会在意多给百两银子什么的,这些毛毛雨的散碎银两,对于掌柜来说,无非就是一壶酒水的酒钱而已,想来也不会计较那么多,对吧?”
笑面掌柜笑意真诚,点头应声:“史公子说的对!”
伙计送来银两,将梁上小贼打发走后,一直被掌柜示意禁语的孙二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道:“掌柜可是与那梁上小贼合伙演了一出双簧?”
笑面掌柜给孙二斟茶,“实不相瞒,这位史公子指定是你我招惹不起的主,想必前几日工部几位大员家里发生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多余的话我不说,只说一句,一切都是这位爷的杰作!”
孙二一听,瞬间哑然无声,掌柜口中提及的工部大员家事,他自是一清二楚,工部两位侍郎,一位郎中,一位员外郎家中被盗撸一空,而且盗贼极为嚣张,留下史盈门到此一游的纸条,此事传到天子殿下耳畔,不曾想却是笑言了一句“盗亦有道”的两可言辞,使得这桩盗窃大案成了无人再敢细查的悬案。
很明显,那位史盈门的盗贼与天子殿下息息相关,或者大胆揣测一点,即是天子殿下遣人为之,目的自然再明显不过,就是要打压一下近来风头正劲的工部。
一时间,屋内悄寂无声,落针可闻。
半晌后,还是掌柜最先发现桌上的明珠已然不见,这颗明珠价值千金,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而且是国师大人点明讨要的东西,如今即将到手却发生丢失一事,若是传到国师大人耳畔,他这掌柜指定是做不成,至于小命能否保住,也在那位国师大人一念之间。
疯子从烟熏巷子出来后,悠哉悠哉先去酒铺将赊欠的酒钱还上,酒铺掌柜已然熟络这位嗜酒如命的酒鬼,收下酒钱后也不多挽留,毕竟在这年头,敢赊人酒水已经算得上行善积德,再想做什么善举,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他一个小小酒铺掌柜,能做啥子利国利民的善举?
同样,将赊欠的烧鸡银子还上,疯子这才直去不远处的面摊,手里把玩着一颗极有可能来历不俗的珠子。
若是他所料不差,国师大人如今四下搜寻的这颗明珠,多半是一位神祗死后遗留下来的眼珠子,一般而言,神祗陨落,多是肉身消亡,神魂飞散,并不会有任何遗留,但亦有特殊情况,譬如昔年神庭之主将心爱神妃葬于大墓,为的就是找寻起死回生神药,好令其重活二世,只可惜最终自身却是落得一个殒身南天门的凄凉境地。
“想凭借一颗眼珠复活的神祗?”
疯子嘀咕一声,以昔年神道盛况,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可能发生,但到的如今神道崩塌,想再起死回生,注定会是一场空谈!
“面好了!”
掌柜端上卤面,看眼疯子手里的明珠,笑道:“这珠子必然金贵,你可得小心保管,这兵荒马乱的,小心一不留神被人惦记!”
疯子笑了笑,却是蓦然想到那位寄身国师大人体内的孤坟生灵,会不会就是这位孤坟生灵,就是所谓试图起死回生的旧神祗?
心中打上疑问,疯子开始吞吃卤面,以他观天的情况来看,这场寒冬注定是一场浩劫,打造暖城的事情势必得加快速度,除此之外,还有粮草事宜需要处理,天寒地冻,万里枯凉,这皇都人众不可能食肉糜而活!
跑去商家一脉落脚地,与之商议片刻,力求发挥最大的可能性,将虎狼皇朝周边富余粮草悉数买来,至于要不要联络商家一脉诸位老祖,疯子不去参和,毕竟如今他在这里,与凡夫俗子没什么区别。
回到夜郎村,疯子找到神君大人表明来意,如今唯有这位神君大人尚有余力,通过香火台与道门联络,通过道门从而得到粮草助力,这已然是无奈之举。
“仙墟大界如今这情况,或许也就只能再动用这么一次香火台,你确定要将这次机会用在这件事上?”
神君没有拒绝,却是提出同等重要的问题来,仙墟大界崩塌在即,已经承受不住香火台抽离神力,如果这次浪费掉最后一次可利用的机会,那么在那场灾劫降临之际,整个仙墟大界又当如何?
疯子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严重,香火台是大界崩塌之际唯一可以用来跨界的保命物,那就意味着一旦香火台再无可用,这座大界所有的修士就成了瓮中之鳖,十死无生!
一时得不到答案,疯子来到村头香火台前燃香一柱,立而深思,用还是不用,眼下成了最致命的纠结点。
直到香火燃尽,疯子也没有思量出个决定,涉及一界修士生死,抛开因果不论,单单说这份重量,就是一种足以压垮任何心里底线的厚重,替他人决生死,自古就没这种道理。
扭头望向城头极南之地,疯子没来由觉得,若这是一场春秋大梦又有何妨,最起码醒来后不用再担忧什么生死厚重,因果循环,可若是梦里百万死,醒来枯骨还,那注定这就是一场噩梦无疑!
掠往村头水泊走一遭,自打收回那两条活物,老更头就已经不再临岸垂钓,如今算是真正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喝茶晒日,好不惬意,至于豢养在水池里的活物,正一条条减少,皆被老更头打杀,用以填补天幕。
“哦,这么说你最近手里紧缺的厉害?”
老更头诧异之余,看眼面容沧桑的疯子,迟疑一阵后,问道:“若是老夫将两座洞天福地借你一用,不知道能换来何等好处?”
疯子笑着抖擞出一套墨家一脉精铸而成的十八仙女春游图,搁陈在石桌上,随手拿起其中一张,朝空中一抛,一位仙气飘渺的仙子便凭空而生,落地后低眉顺眼,冲着疯子揖礼施个万福,柔声道:“见过仙家!”
疯子极为享受的笑眯眯点点头,扭头冲老更头眨眨眼,笑道:“老哥,这套十八仙女图,可是墨子巨匠依循古史最出名的十八仙女精铸而成,无论是形貌气态,还是点点滴滴,无一不是极品中的极品,称之为仙手佳作亦不为过,就权当是孝敬老哥了!”
老更头也不推辞,果断收下这份厚礼,两座洞天福地气运减损,换来这十八仙女图,终究看来,吃亏的还是他,但这些并不重要。
将一大一小两座洞天福地凝结为两个花盆,用以培植花草,对于老更头此番做法,疯子看的是目瞪口呆,暴殄天物也不过如此!
不过,事情到底终究是好事,多出这两座洞天福地,等同说多出了两座粮仓,用以维续粮草运转,想来问题不大。
拜别老更头,疯子又去了老寿头杂货铺一趟,以同样的手段换来一座洞天福地,如今算下来,他手里已经握持三座洞天福地。
至于维续洞天福地灵气运转,则就是他的长处所在,气运盖顶绝非一句虚言,疯子现在除了一身气运,仿佛也所剩无几。
走到王丁院落前,凑巧院门被人打开,不是那倒霉老道还有谁,瞧见恍若改头换面的疯子,老道也是大吃一惊,心说我这兄弟,先前可是生的玉树临风,颇有姿态,怎的老道一觉醒来,就变了模样?
“可是玉树临风的富老弟?”
倒霉老道迟疑问了一句,即便姿容大变,但一个人的眼睛却是极难改变,门外这个饱经沧桑的汉子除了姿容与自家富老弟半点不像,眼睛却是一等一的相像。
“呵,老仙师这一觉睡得称之为春秋大梦也不为过,真无愧仙师之名,佩服佩服啊!”
疯子拱手揖礼,踏进院落。
倒霉老道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原来他先前迷迷糊糊大梦一场,本以为醒来已然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最欣赏的富老弟还是那个富老弟,只不过姿容苍老了一些,不过这并不重要,人生在世,谁人能抵得过光阴腐蚀,富老弟又不是手眼通天的道主,老便老去,不妨碍他们之间的情分嘛!
“还真是富老弟,哎呀,老弟有所不知,老哥这一觉睡得可真是昏天暗地,千秋无一!”
倒霉老道示意疯子落座,待灶火煮上热茶,茶香入鼻,方才打开话匣子,原来老道梦中赫然尾随一位刀修,去了一座无名大界,在那座刀修为尊的天地,老道结结实实当了一回力挽狂澜的高人,在一座皇朝将倾之际,以凡人之躯比肩神祗,力败天下豪雄,保住一座孤城。
老道说的眉开眼笑,说到兴起之处还能手舞足蹈一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疯子越听越觉得此事蹊跷至极,从老道话里可以知晓,那座被天下豪雄围簇的孤城,与眼下虎狼皇都面临境地近乎如出一辙!
“老哥,那梦境中有没有什么天降灾劫?”
疯子有些怀疑,是有人在暗中作祟,试图通过老道,想给他些许警示。
“自然是有,天降大雪,冰霜封城,除却皇城之外,十之**之地皆是十死无生的结果,冻死的,饿死的,数不胜数,人之性命贱如草芥,卖儿女,食肉糜,啃树皮,总之是想象不到的凄惨……”
老道说的有些动了心境,梦境中已然经历过一回的各种情愫,如今再度翻涌上来,百般滋味,缭绕心头。
疯子不再多问,思量一番,问道:“老哥,介不介意帮老弟一把,起码做个运筹帷幄的军师?”
倒霉老道不假思索点头,笑道:“有何不可,老弟好不易张回嘴,老哥若是推脱,岂不是坏了兄弟情分!”
从夜郎村带下三座洞天福地,以及一位极有可能力挽狂澜的高人,疯子这趟生意算是做的大赚一笔,先带着倒霉老道了解一番皇都境况,二人便回到了南城面摊。
倒霉道人恍如故地重游,这一通了解算是将他重新拽回梦境之中,眼前这座压抑到近乎崩溃的皇都,与他梦境中那座孤城相差无几,皆是处于重兵围簇的生死境地。
“老哥,不妨将梦境事宜再细说几分,老弟怀疑老哥入得他人梦境,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如此为之,眼下老弟尽量依循细说推衍,尝试一下能否寻出蛛丝马迹,也好谋划多手准备,以防万一!”
疯子并未隐瞒,这倒霉老道对他算是推心置腹,从老十记忆碎片中大致可看出老道心境,对破陋不堪的师门,对心有侧重的师父,甚至对那个一心想铲除他的师弟,老道始终能心存良善,手有余温,这已经说明一切。
倒霉老道点点头,随即陷入回忆:“老道记得当冬雪落下的第一日起,城外那群豪雄之辈就如同发了疯一般,开始大规模疯狂攻城,武人出拳,刀修操刀,剑修提剑,人人无畏生死,城中守城之辈,却是截然相反,心气衰落到了极致,武人弃拳,刀修弃刀,剑修弃剑,俨然是打定了坐以待毙之心,可以说一片雪花就能压垮整座守城之辈的心境!”
“老道去得那城头,方才明了被大势裹挟是何等境地,人如浮舟,随波逐流,人头一颗颗被砍掉,地面红了一遍又一遍,没有谁会顾忌周身他人生死,在那种情境下,力求不死成了最奢侈的事情……”
“许多犹存抵抗之心的修士,奋起反击,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整座城头的战线都在崩塌,就像被大水吞没的堤坝,眼睁睁看着一点点没入水下,除了死亡,就剩下被大势裹挟……”
“不过奇妙的是,当雪花落在老道身上那一刻起,如同被仙人抚顶,一身境界倏忽拔高不说,而且还高的离谱,那座天地大道也就诞生过仙王境,但老道当时却是一气直达仙王圆满,这么说吧,一刀斩出,刀前无人!”
话说至此,老道回忆当时情境,也是觉得匪夷所思,寒冬雪落,再正常不过,不过是时节轮转而已,即便大道规则絮乱,也不可能有仙人抚顶的威效,简言之,就如同奄奄一息的病人遇上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疯子抬眼望天,神色肃穆,老道所说的大雪纷落犹如仙人抚顶,使得他再度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境,或者说是发生在他人梦境里的一场交锋?
一界天幕,乃是大道规则幻化,堪比一界最强法阵,就算跨界远行,也没有什么生灵会去打破天幕,说到底天幕即为天道显像,除非自主崩塌,没有谁会主动破幕。
这也意味着,想要染指一界雪落,走这条道路注定无法成功,因为雪落乃时节运转,规则维续,就如同烙印在天幕上的符文,到得既定的时间,便会准时准点发生。
故而,王丁这位老天爷,即便再如何修补天幕,却也依旧改变不了夜郎村时节絮乱之态,只能走曲线补天的路数,尽可能修补天幕,从而影响大道规则,继而恢复时节正常运转。
“那场大雪落得甚是蹊跷啊!”
疯子心说,老话有说梦境与现实相反,或许梦境中的雪落,其实就是一场气运灌溉,有人砸下万般气运,企图加快城头对决,但没有料到的是,出现了倒霉老道这么一个存在!
阴差阳错,也就成就了老道仙王圆满境界,至此开始一人扭转乾坤,生生改变了那座天地的最终命运走势。
“老哥,当时除了你之外,守城的其他修士就没有破境的?”
疯子追问,气运流转,自然不可能一人独享,虽然老道是获利最大的一位,但也并不意味他人没有获利!
“破境者自然有,但都没有什么意外惊喜,老道当时的仙王境就是最顶尖的存在,这一点毋庸置疑!”
倒霉老道说的信誓旦旦,当时城头众人破境,场面可谓是壮观之至,蛰伏天劫的阴云遮天蔽日,大有黑云压城之势,当他最先破境,继而一气直达仙王圆满,城头他人就如同被引燃的炮仗,接二连三开始破境,天劫是落了再落,一道道劫雷如同仙人泼墨,浇泄在城头人间!
疯子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画面,气运浇灌之下,人人争相破境,这种极度不符天道规则的场景,除了一界老天爷可以为之,谁人还能如此?
“一座天地的老天爷降下海量气运,不惜损耗自身,试图推进一场战事的进度,这意味着……战事最终的结果较比损耗的那点气运,势必利大于弊,不是如此,想来也不会这么任性!”
疯子心有结果,但还是有些云雾缭绕,老道梦境中踏临的那座天地究竟是位于何处,这无疑是大海捞针,万界之大,天地之多,就算道门佛门儒门联手查询,只怕没有个成百上千年光景,也查不出什么。
“那座天地的老天爷,多半是知晓仙墟大界崩塌在即,想假借老道这条线络,从而捞点油水,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心思?”
如今崩塌在即的仙墟大界,就是一块即将任人宰割的肥肉,虎狼环伺,豺豹逡巡于前,随时都有撕咬分食的狼子野心。
“老哥,那座孤城就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点?”
疯子尤不死心,多知晓一点讯息,就意味着多一点推衍出那座孤城所在天地的可能,未到终局,焉知生死!
他不可能随便放弃任何希望!
倒霉老道揪着胡子,转着眼珠子认真回忆,片刻后略有心虚问道:“烟柳花巷算不算?”
疯子一愣,却也明白过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老道坎坷半生,好不易做了回力挽狂澜的英雄,被美人追捧势在必然,况且又是在梦境之中,即便放浪形骸,也无可厚非,算不得什么大事。
“当然,烟柳花巷,英雄归处,印象深刻,理所应当!”
老道赧然一笑,犹有羞臊道:“那在烟柳花巷吃闭门羹,算不算更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