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下城头后,冯笑规规矩矩在香火台焚香一柱,而后冲坐在屋前眯眼晒日的老妪,拱手揖礼。
他人滴水恩,暂无涌泉报,唯有揖礼而谢。
城墙外,疯子无可奈何自叹一声,掠到坐在城头吃鸡腿的小书童身前,上下打量一番,摸出一壶酒水,晃悠了两下,自来熟说道:“娃儿,光吃鸡腿,不喝酒,如何算的上吃喝,要不要尝上一口这甜酿?”
雷打不动每日必坐城头吃鸡腿的小书童眨眨眼,却也丝毫不胆怯,先吞咽下嘴里刚撕咬下的一大块鸡肉,小手在胸前蹭了两下,接过身边这个眼珠子一直打转的独臂大叔手中酒壶,在耳侧有模有样的晃了两下,说道:“甜的?”
一脸坏笑的独臂大叔,笑意愈发灿烂,点点头。
小书童轻嗅一鼻,芳香扑鼻,腹中好似有活虫被勾醒。
哈喇子从嘴角流下,垂涎三尺。
“这东西连神仙老爷都嘴馋的厉害,千金难买,千金难买……”
疯子在一旁,循循善诱。
小书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扭头眨眼问道:“神仙老爷也像我这般嘴馋?”
疯子给了小书童一个笃定的眼神,同时点点头,信口胡诌道:“那些神仙老爷比你更嘴馋,什么龙肝凤髓,奇草异果,吃得别提有多香了……”
“最关键的是,吃的时候还会喝上点你手里的杜康,别看这东西如今风靡天下,可酿酒的老祖宗当初绞尽脑汁掉光头发才酿出这等神仙留恋凡人垂涎的宝贝,这点老黄历鲜有人知……”
觉得话题似乎扯远了,疯子又摸出一壶酒水,仰头即饮,而后咂摸着嘴,说道:“味道醇美,不过……就是太过香甜,若是……”
小书童有模有样,学着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顿时小脸通红,辛辣之气好似火龙过境,由上而下,滋溜一下子就钻进了他的小肚子里。
因为有怪叔叔在,被这一大口辛辣酒水呛得眼泪在眼眶打转的小书童,欲哭不得。
“哈哈……”
疯子咧嘴一笑,像只计谋得逞的千年老狐。
小娃儿,如何能抵得住香甜二字的诱惑嘛!
不知为何,疯子蓦然收敛笑意,心头一阵酸涩翻涌上来。
昔日,有个小娃儿,在其他同龄人抱着自家大人腿脚撒泼哭嚎要吃糖葫芦的时候,那个娃儿已经学会拒绝诱惑,譬如最香甜的糖葫芦。
疯子沉默,心如止水。
“桀桀……”
小书童只觉脑袋昏沉沉,身体却轻飘飘,仿佛踩踏在软绵绵的棉花团上,身体由内而外热的厉害,像团火焰在小肚子里焚烧。
下意识扯开油亮亮的小长衫,却从嘴里莫名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有些许亲切,有些许刺耳,如同身体里有什么故人苏醒。
疯子看着眼前这个酒品糟糕的小书童,如丧考妣,甚至比从那片剑海下捡根绣花针时还要肃穆。
想灌醉小书童贴敷在其身溜进这个对他隔绝的地方,孰料阴差阳错,竟然遇上一头披着人皮穿着长衫的亡魂?
凝重中夹杂被人算计的懊恼,懊恼里又有无法忍受的不甘,不甘之下是即将喷涌而出的满腔怒火。
一时间,疯子脸上如开了染料铺子,精彩至极。
疯子一指点在鬼叫不止的小书童眉心,却发现自己的气机泥牛入剑海,顷刻之间就被搅碎的一干二净。
“少爷,有个独臂怪叔叔,可怜的很哩,小时候都没有吃过糖葫芦,这是九歌偷偷看见的,千万不能说出去啊……”
“少爷,你说这世上真有神仙吗,要是有的话,为啥九歌没见过一位;要是没有的话,为啥大伙都说神仙老爷神仙姐姐……”
“少爷,你故乡的这些鸡腿顶好吃啊,少爷没有骗人哩……”
啰啰嗦嗦,念念叨叨,醉熏上头的小书童像打开了话匣子,醉话连篇。
疯子阴沉着脸,不得已将毫无酒品的小书童死死抱在怀里,心里默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啊!
据他方才气机试探,发现小书童并无神魂,体内皆是藏匿在身外这件儒门长衫法阵下的万千道剑意,而在这些剑意撺聚中,赫然封印着一只凶残亡魂,只要小书童一日穿上这件法阵长衫避体,就一日无碍,但若是如今日这般自动解开长衫,体内那只被剑意封印的亡魂,就有可能苏醒,虽一时冲破不开那万千剑意封束,但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毕竟那些剑意已然是无主之剑,全凭一股先天意识而为。
长衫法阵与万千剑意,相辅相成,剑意如漏雨刮风的屋子,根基稳固,但免不了被钻空子,而长衫法阵,恰好弥补了这点纰漏,在原先屋子的基础上,着重在透风落雨的屋顶添砖加瓦,修修补补,长衫的那根束带,关乎这座犹如天地的“屋子”法阵开阖,相当于屋门,只要屋门不开,凶魂自然无法踏出屋子半步。
思绪流泻中,疯子低头看眼怀里小书童,小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冒着热汗,但双手却在熟睡中死死攥着腰间的束带,还有模有样的悬了块玉,当真是儒门那群老学究的样子。
“儒门,当真是了不起啊!”
疯子自言自语,即便知道自己这一句赞誉意味十足的话语,会给儒门间接白白赠去多少的气运,可疯子觉得天下儒门值得他如此称道,那位教人向善的老书袋,更是值得。
蓦然,他想起那位老书袋似乎去了那片弃土,听不到他的泼天赞誉,一时也有些郁闷。
做好事当好人,得让别人知道啊!
不然,顺势而为攒下的这点香火情谊,岂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将小书童长衫整理好,疯子有模有样轻轻拍着熟睡过去的小书童,纵然心里有万般无奈,但也只能顺势而为。
“老书袋,你欠我一份天大的人情!”
这个既无甚美好童年时光,更无甚被人悉心照顾岁月的疯子,怀里搂着稚子,竟然难得的有模有样露出一丝温良。
疯子冲遥遥天际,温良神色下,说出了最狠的话语。
屋前,晒日神游的老妪,罕见的露出一抹笑意。
推门进院,映入冯笑眼帘的是一幕古怪场景。
倒霉老道双手托腮,手肘撑腿,坐在木椅上,愣愣发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在老道身旁,平日用来劈柴的半截木墩上,坐着一只肚儿肥硕的大老鼠,同样爪托头,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冯笑看的莫名其妙,老道这是怎么了?
还有这只长着金牙的大老鼠,貌似就是先前想咬他却被关起来的那一只,老道不是说自己溜了吗?
怎么现在还会出现在这里,甚至感觉与老道有几分交情的意味?
老道看到冯笑回来,皱成苦瓜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喜色,说了句:“回来了!”
冯笑摸了摸肚子,说道:“要不做点吃的,边吃边说?”
老道起身开始生火做饭,二人一通忙活,待两碗菜卤丰盛的面食端上桌后,冯笑一阵风卷残云,碗底露白。
“说说吧,这只老鼠怎么回事?”
冯笑起身盛来原汤坐下,透过蒸腾的气雾,看着味如爵蜡的老道,淡淡说道。
“都是这只畜生惹出来的祸端,害的连同道爷跟着一块吃亏,但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过,憋气啊!”
老道叹了口气,解释道:“这畜生没有逃走,一直藏在这院中,那一日偷吃香油被我恰好撞见……被我逼的跑到菜园子里,结果想挖墙脚进屋,却不曾挖出一位疯疯癫癫的道人来,这段时间,这位疯癫道人可是将这村子闹得鸡犬难宁,人神共愤……”
冯笑闻言,方才明白过来,老槐树下那群每日骑马打仗蹦高跃低的顽童为何不见了踪影,难怪感觉哪里不对劲。
“去找过打更的老更头,杂货铺子的老寿头也找过,铁匠回来后也找过,神君庙也上了香……”
老道一脸憔悴,显然这段时日被那位疯癫道人搅闹的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那三位老人都没管上一管?”
冯笑问道,心里思衬着要不要放那个疯子进来帮忙解决一下这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哎,都输了!”
老道说罢,更是愁苦难言。
冯笑一时间瞠目结舌,脑海犹如炸开了锅。
老更头与老寿头境界不知深浅,但铁匠也输了去,这个结果就有些令人咋舌,按照疯子所说,铁匠的武人境界,不在仙人境之下,虽如残垣断壁的老屋子透风漏雨,但大体框架尚在,根基也夯实,修修补补,有不小的纰漏,但也绝对生猛的不行,不输昔日之威。
“那位疯癫道人,佛道两参,非佛非道,佛禅可说,道悟也可论,歪理更是精通,一身修为少说有金身罗汉那么高……”
半晌不语的大老鼠插话说道,熠熠夺目的大金牙,显得暗淡无辉。
冯笑终于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若是那疯癫道人如这只大金牙所言,修为不低于金身罗汉,怕是这座村子所有人只能是束手待毙。
西天佛门,佛主之下,依次是菩萨,金身罗汉,金身罗汉的境界,与自由大境三重天的仙王无异,仙王境足足比仙人境高出一境,铁匠败阵,也在情理之中。
“我去去就回!”
冯笑撂下话,便匆匆走出院子,直奔村尾城头。
随身法器极多,秘术涉猎极杂的疯子,眼下成了这座村子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先前,疯子对冯笑夸夸其谈过,他有三多,一是法器极多,墨子巨匠莫能与之较比,二是涉猎秘术极杂,道门各脉汇集概能平分秋色,三是家里银子极多,财神爷的雅号不是凭空而来的。
这些被疯子当做二人漫漫路途解闷之言,尽被冯笑昔日一字不落记下,有用无用不论,长见识却是实打实的。
城头,疯子下意识回头而望,冯笑恰好跃上城头,迅疾掠来。
“想通了,请我进去了?”
疯子抱着熟睡的小书童,笑吟吟看着脸上写满必有所求的冯笑,说道。
“你这是……”
冯笑自是认识这个小书童,但看到疯子独臂抱着,心里感觉这画风转变的委实快了些,也诡异了些。
“小娃吃了点酒水,睡一觉就没啥子事了,你说说看你这么火烧屁股的赶来,有什么事?”
疯子将自己循循善诱稚子饮酒的勾当一笔带过,若有所思的看着冯笑,说道。
“你可以进来,但请务必答应一事,如何?”
冯笑开门见山,不再遮遮掩掩。
“哦,有意思了,有意思了,先别说,让本大爷猜猜看,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能让你如此优秀之人,低声下气来求人?”
疯子抱着挂在身上的小书童,轻轻跃下城垛,在城头皱眉苦思,踱步。
“趁王丁不在,在村子里占人姑娘便宜,被人家大人知晓了?”
疯子视线在冯笑脸上划过。
“在那水泊里撒尿,被人发现了?”
冯笑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无奈摇头。
“难不成是在神君庙打翻了香火炉子……也不对,神君去了……”
疯子猜测着种种可能,以他对这座极有意思村子七七八八地了解,所能犯下的惊天动地大错,无外乎这几件而已。
蓦然,疯子眼睛一亮,似乎猜出了问题所在,极为心虚地先环顾了一周,方才压声说道:“莫不是你发现了王丁小金库?”
冯笑看着疯子一脸认真,突然明白了为何王丁对这个家伙素来不给好脸色瞧看的原因所在。
“有一位修为比金身罗汉只高不低的疯癫道人,在村子里连败三人,金鸡大人的情况你也知道,没有谁比你更合适在这个关头站出来了!”
冯笑如实相告。
“傻大个也败了?”
疯子愣了愣,有些讶异。
“那三位都败了!”
即便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事情,但却也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金身罗汉?道人?”
疯子在极力理解这二者之间的种种关联,毕竟道门与佛门,虽没有到势如水火的地步,但也远没有看上去那般风平浪静。
“可能是一位佛道两参的……”
冯笑提醒,这时候任何的蛛丝马迹,都没有隐瞒的必要。
疯子在城头上踱步,嘴里嘀嘀咕咕,仿佛在碎碎念叨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挂在脖子上的小书童醒了过来,醉眼惺忪,看着疯子,一脸认真地说道:“少爷,你嘴里一直在骂的道主和佛主,是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