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头水泊回来,老道心有戚戚焉。
那位老更头坐而垂钓冷眼旁观的态度,起初委实令他难以理解,但是当对方淡淡一问“鱼与熊掌,可兼得否?”,便让老道彻底败下阵来。
王丁不在,失了这位心思与手腕柔中带钢的主事人,这巴掌大的村子,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一切如常,实则却是虎狼环伺,风声鹤唳。
老道虽未置身其中,但也绝非庸俗之辈,个别人苗头已露,甚至开始出手试探,屋前鸟笼里那只莫名而飞的鸟雀已然是最好的证明。
老道从村头回去时,路过杂货铺子,本打算进去再与老寿头言说一二,力求稳妥一些,但稍稍思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
铁匠铺子,没有了往日的打铁声,铁匠婆姨坐在铺子里,貌似在对着一支簪子发呆,老道一笑,这是在想自家汉子了啊!
路过赵家门口时,恰好有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正从门内走出,蓦然看见老道笑嘻嘻的老脸,顿时吓了一跳,连连啐地轻骂,说什么出门未翻老黄历,撞见这么个倒霉鬼,转身又慌张跑进了门内。
老道轻叹一声,本想对女子说杂货铺子的虎狼丹药,男子久服无异于毒药,可一想到老更头那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句善意之言就闷在了肚里。
有些留恋地收回视线后,老道蓦然觉着,丹药已非虎狼。
树冠开裂的老槐树下,一群幼童追逐打闹玩的兴起,对于他们而言,手里挥舞地虎虎生风的木刀木剑,远远要比老槐树莫名开始落叶掉枝,来的趣味十足。
走进小院,关门之际,老道隐隐觉得有一道视线在他身上一掠而过,轻叹一声,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坐在躺椅上,摸出一卷皱巴巴的《上品妙经》,翻看两页后重新合上,倒霉道人紧拧的眉梢愈发堆簇,这个村子四方隔绝,村头远山近水,看似山水形胜有大美,实则狭径皆无,而村尾长墙犹如一截铡刀,将本就飘渺虚无的后路给一刀砍断,形成前无进路,后无退路的死局,这等近乎孤注一掷的做法,也不知道当初在此选址建村之人,是作何感想!
另外,他有一点藏掖心底的秘密,未敢告诉任何人,自从他来到这个村子,他头顶那团仿佛阴魂不散的霉运,竟然有点崩溃的迹象,这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同时更是令他惴惴不安的原因所在!
按照他的那位无名师父所说,他天生霉运当头,灾祸避无可避,这根本没有什么破解方法,但祸福相依,大难之人,亦必有大福,让他好生磨砺心境,以免将来心境不稳,出现大问题!
道门自道主以来,讲究“清静无为”,这清净二字,即是关乎心境一说,当心中某个念头成为挥之不去的执念,便是有了心魔,人各不同,心魔亦不同。
如今想来,师父是在有意借霉运一事提醒他注意自己心魔,虽说他们符箓一脉,不甚注重修心,但门中一些关乎修心的经书还是未曾放下,毕竟写符画纹,最重要的符胆,便是要求写符之人精气神愈盛愈好,而心为神府,修心即修神。
“心跳的厉害,怎么总感觉要出点什么事?”
老道听着门外幼童打闹喧嚣之声,小声嘀咕道:“难不成是因为那两只逃之夭夭的魔头?”
但是依照老更头所说,那两只逃出来的魔头,已是自应无暇,短时间难以有所作为,这会指不定藏匿何处睡大觉,绝不会主动找上门来送死!
就在老道心神恍惚之际,灶火旁的犄角处,一双亮晶晶滴溜乱转的鼠目,在不远处那道散发着霉气的身影上掠过,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飘避开一地的碎柴,直奔屋子方向而去!
赫然是不久前,从鼠笼中跑出来的那只大金牙老鼠!
这段光景,它白日藏匿在院子中的水缸角落,吃些老道剩下的残羹冷炙,圆滚滚的身子,已经饿瘪些许,本来已经在屋中定了居,可因为实在挨不过灶火上香油的美味,便每日需得偷溜出来一趟,借助柴火堆爬上灶火旁的木架,好一解口腹之欲。
不过,它也格外注意,每次偷食香油,不过铜钱大小的量,多了便有可能被那老道发现,今日正当它偷油得手下灶火时,出门而归的老道却提前回来,吓得它差点打翻木架,而后匆匆躲在灶火旁,静观其变。
这一刻,瞅准了与它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道人有些老虎打盹,它这才敢一鼓作气冒着再陷囹圄的风险,偷溜进屋!
在大金牙老鼠溜进屋后,躺椅上的老道蓦然缩了缩鼻子,怎么一股子皮毛烧焦的味道?
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灶火,火上并无杂物,老道不放心起身回屋,角角落落看了个遍,未见一丝端倪,正准备出去时,余光却不禁盯在了那扇微微留有余隙的柴门之上!
这扇柴门,冯笑特意叮嘱过他,不要轻易打开,故而老道在此寡居这么久,一直谨遵叮嘱,丝毫未曾生过一丝推开它的念头,孰料今日怎的会出现柴门轻启的迹象?
“有贼!”
老道脑海生出的第一念头,便是如此,但稍稍思量一下,却又自顾自抹灭,屋子刚刚看过,未见翻箱倒柜之状,不像是遭贼的迹象!
“是那些小崽子偷溜进来搞的鬼?”
老道自言自语,又在屋中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实未见有人翻动的迹象,若是那些小崽子偷摸进来,做贼心虚,这会也不会在槐树下等着被捉!
思来想去,一头雾水,老道只能关紧柴门,继续躺回躺椅,晒日,神游八方。
被火烧屁股的大金牙老鼠,从柴门外偷瞄一眼院中方向,并未着急进屋,而是等到熟悉的如雷鼾声响起,这才长舒一气,而后翘起长尾,心疼地看着被柴火烧出一大溜水泡的尾巴,欲哭无泪。
“明日多吃一点香油补回来!”
大金牙给自己暗暗定了一个目标。
轻轻推门,一道电弧瞬间从柴门上游曳而起,“咔嚓”,炸响在大金牙金爪之上。
大金牙吓得一激灵,疼的龇牙咧嘴。
原来,老道在关紧柴门后,不放心,随手在门上张贴了一张自己研画的雷符,驱邪避祟。
大金牙顿时无计可施,听到脚步声后,匆忙溜进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躲起来。
闻声而来的老道,先看眼完整无缺的符箓,又瞧了瞧严丝合缝的柴门,摩挲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思量许久后方才离开。
大金牙一动不动,仍旧藏在灌木丛中。
柴门处,不出所料地出现了老道的身影,嘀嘀咕咕几句后,再次离去。
大金牙翻了个白眼,继续耐心等待。
又过得片刻,老道身影再次悄然出现,不过这次在门上又贴了一张雷符,自言自语一番,方才满脸狐疑离去。
大金牙这才堂而皇之溜出灌木丛,走到犹如天堑的柴门前,一阵犯愁。
如何进得去?
大金牙倒是可以用金牙轻易撕开这扇简单的柴门,只不过如此一来,它就又要面临关进鼠笼的危险,若是侥幸逃脱,如何吃得那个味道不输佛台前灯油的年轻人?
吃掉那个人,是它留此的主要原因。
大金牙摸着咕噜作响的干瘪肚腹,望门兴叹。
蓦然,灵光乍现。
大金牙一拍脑壳,摸了摸自己的金牙,窃喜道:“吃饭的家伙事都差点忘了去,罪过,罪过……”
大金牙走到柴门旁边,开始就地打洞,他要打洞进屋,争取半炷香时间搞定!
地面很快被刨出深洞来,只是当金牙触碰到金石之物后,便开始觉着不对劲,又继续刨挖了片刻,当彻底将掩盖的泥石清理干净,大金牙方才发现,掩盖在泥石之下的,赫然是块方正的五色泥石!
“五色泥石?”
大金牙依稀记得它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只是眼下想不出具体时间与位置了,但它可以对佛主发誓,它绝对见过类似之物!
又朝下刨挖了片刻,赫然是一道五色泥石垒砌成的实墙,大金牙一鼓作气又朝两侧刨挖片刻,眼前终于显现出大概的轮廓来!
一座五色泥石垒砌而成的方丈石台!
方方正正,丈宽尺距,虽然被掩埋在泥石之下,但这座石台色泽鲜艳,恍如刚刚出窑的琉璃彩砖,很难相信这是在泥石下掩埋不知多久的东西!
大金牙小心翼翼用爪子碰了碰石台,“叮叮”清脆悦耳,不输钟磬之音。
“来了!”
突然,一声轻飘飘的话语声落入大金牙耳畔,仿佛从千里之外传来,听上去格外空灵清幽。
但大金牙可以肯定的是,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绝对是从眼前这方石台之中传出的!
一万个错不了!
大金牙壮着胆子,说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在此又有何为?”
之所以有此勇气,一是因为逃无可逃,二是它看出这方泥台绝非凡物,给它的感觉竟然与佛主那座五色莲台差不多!
“咯咯……”
空灵又轻飘的笑声,落入大金牙耳畔。
就像是厉鬼哀嚎。
“小东西,你问的太多了……”
“不怕本佛主一个指头碾死你吗?贪吃的小鬼!”
“佛主?你说你是佛主!我信你个鬼哦!”
大金牙翻翻白眼,顿时觉着石台里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肯定是脑子被戒尺敲过!
“咯咯……你这个小东西,倒是没看出来,与那个老光头还有颇深的佛缘,厉害啊,蛮厉害!”
“你究竟是谁?再不告知,别怪拆了你这座泥台!”
大金牙心里莫名有些发虚,但事已至此,只能咬牙虚张声势,至少有一点它可以断定,这个家伙暂时不会对它不利!
“咯咯……好大的口气,跟谁学的,那个老光头吗?”
“本座与你且先打个赌,赌你这个小东西最后会不会乖乖尊称本座一声佛主,若是你赢了,本座就赠你一桩天大机缘,若是你输了,本座可就要打烂你藏在讲经台下的泥身,如何?”
“你当真识得佛主?”
大金牙有些不确定了,对方既然知晓它最大的秘密,就说明与佛主关系匪浅,只是那座讲经台下出现的人物,它多少都有印象……
“是不是在回忆前去听经的人物,咯咯……”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大金牙顿时呆愣,这几句佛禅出自一场关乎佛门南北宗庭地位高低的禅辫,知晓之人少之甚少……
蓦然,大金牙脑海蹦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对方难道是那位禅辫落败而离开佛门的五祖?
那场禅辫,五祖落败,北宗佛庭香火一落千丈,殃及颇广,五祖也离开佛门,不知去向!
“你是佛前五祖?”
大金牙声音有些颤抖,若是所料为真,它算是为佛门立下了不世功勋,数千年来,自那场禅辫过后,佛门一直在找寻落败的五祖,却一直苦寻无果。
“还不跪下!”
空灵的声音陡然带着些许威严,好如佛门顿呵,醍醐灌顶。
大金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甚至有些瑟瑟发抖,佛前五祖,若是没有那场禅辫,可有望佛门称主!
故而,它尊称对方一声佛主,也无不可!
这一点,佛主昔日讲经时,曾提及过,五祖六祖,可取而代之!
这无疑是盖棺论定,下一任佛主,必是在此二人之中产生!
“小东西,你说你称呼本座一声佛主,应不应该?”
“应该,应该的!”
大金牙磕头如捣蒜。
“这么说来,是本座赢了!”
“咯咯……”
“上前将那条符纸撕下,本座赠你一桩天大机缘!”
大金牙浑浑噩噩,起身绕泥台转了一周,在东面台壁上看见一张符箓,想都没想就张嘴撕咬了下来!
“咯咯……”
蓦然,五色泥台开始抖动,一道道裂隙犹如蛛网结遍泥台表面,“咔嚓咔嚓”,泥石分崩离析,炸瓷一般飞溅,顷刻间整座泥台,轰然坍塌!
“咯咯,你这个小东西,既然搭救本座出来,便免于一死,回去告诉那个老光头,本座还会再去打烂他那座莲花台的!”
一道模糊身影在大金牙眼前一晃,话音未落,便带着大金牙回到了地面。
一位穿着道袍却赤足的年轻男子站在大金牙身前。
“你不是五祖!”
大金牙终是反应过来,一瞬间明白自己被这道人给骗了去!
“南无阿弥陀佛,本座何时说过是什么佛前五祖!”
赤足道人将头顶道冠扶正,却是双手合十,先佛吟而语。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人不人鬼不鬼,佛不佛,道不道,你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大金牙怒不可遏,张嘴就要扑咬赤足道人。
赤足道人一指点下,堪堪止住大金牙因为啃食佛经而“镀金”的金牙,笑道:“巧了不是,本座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地,大金牙与佛门结生因果的金牙,顿失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