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杂货铺子前坐等烤串出炉的王丁,蓦然从老寿头那张躺椅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蹒跚归来的冯笑身前。
上下打量片刻后,王丁一拳凿在冯笑胸前,看似势大力沉,落在胸口时却虚飘无力,冯笑倒退数步,疼的龇牙咧嘴。
“演技不错!”
王丁拍拍手,一撇嘴,坐回独属老寿头的躺椅。
老寿头乐呵呵笑了两声,手中蒲扇扇着浓烟滚滚的碳火,狼烟洞地,烟熏火燎。
“年轻人,因祸得福,但也划算!”
老寿头被浓烟熏得老泪横流,看着身体正处在近乎油尽灯枯地步的冯笑,怎么看都像被感动的痛哭流涕。
冯笑摇头苦笑,现在自身的情况着实不好,王丁那轻轻一拳将他击退,他其实没有半点演戏成分,是因为他身体已经虚弱到极限,说直白点,一根稻草也能压垮眼下的他。
这也难怪,之前冯笑被魔窍控制,破开水泊古洞重重禁制,再一气呵成破十重天墟星幕,这其中的消耗是一方面,另外在冲破十重天墟星幕时,每重天地对过路客都会“不吝赐教”,大道压胜是一方面,气运因果上身是一方面,对身体不是简单的磨砺,更像是一块泥土被扔进碾盘,筋骨血肉由里到外都要经受残忍碾磨。
十重星幕,等于十次碾磨,虽说拢共不过片刻时间,但冯笑乃是凡躯肉身,即便有魔功护体,可魔窍毕竟残缺不全,魔功恢复有限,自然对冯笑肉身照拂有度,因而这一趟下来,冯笑肉身恍若皲裂未裂的瓷器,再也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好在,魔窍原主尚算厚道,临行前将魔窍残存下来的那一窍良善魔核留下,而这枚魔核是魔窍原主一路风雨走来最大仰仗所在,并且是刻意留存的根底,眼下对修行一窍不通的冯笑最是契合。
这枚魔核已经根植冯笑心窍之间,至于会对冯笑影响如何,只能说是个未知之谜。
王丁瞥一眼老寿头,一记白眼飚出,打趣道:“老寿头,要不你把你作死却不死的本事传点给冯笑,我怕他再呆下去可能小命不保,这方面你可是老前辈高人了!”
老寿头放下蒲扇,双目眯起,与王丁对视。
一股火药味充斥方圆几里。
“我的神法,对他来说不亚于毒药,再说,与他有因果关系的人,随便苏醒一个,就厉害的不行不行,我就一个忙前忙后赚点小钱的糟老头子,哪里能与皓月争辉?”
突然,老寿头侧头,摆摆手。
“他现在肉身虽濒临油尽灯枯之地,可这不过像那榆木疙瘩手里的破铜烂铁,修修补补反而更为耐用,在这里,只有打铁的有这本事,其他谁都不行!”
老寿头挠挠头,迟疑一下,继续说道:“也不是不行,只是铁匠那一套最适合他,毕竟,补锅修壶一类缝缝补补的事,铁匠最拿手!”
王丁面有疑虑。
“你先过得了铁匠婆姨那一关再说吧!”
老寿头撇撇嘴,坐下继续扇烟烤肉,奈何碳火实在不好,风一吹便烟气冲霄。
杂货铺子前,宛如云蒸雾绕的神仙地。
王丁裹挟冯笑一阵风掠去。
铁匠铺子,打铁的“砰砰”声不绝于耳。
“咯咯”,人未到,笑先至。
铁匠闻声瞬间愁眉苦脸,这惹祸精的娘们又来了!
“打铁的,与你做比交易,你把他给修补好,你婆姨的毛病,我想想办法,如何?”
王丁站在火炉前,看一眼后院,开门见山说道。
铁匠扫一眼孱弱不堪的冯笑,稍稍侧头看一眼身后,面有凝重,“怎么搞成这样子?”
王丁笑道,一言难尽!
铁匠落锤,“砰”地一声,火星四溅。
“戍时,老城墙上见!”
打铁声中,夹杂着铁匠清淡的话语。
门帘被掀起,铁匠婆媳拧眉挂霜走出。
“路过,路过!”
王丁淡淡一笑,若有似无瞟了闷声打铁的铁匠一眼,掠风而去。
“她又来做什么?”
铁匠婆媳压低嗓子,尖锐话语似从嗓子眼中挤出。
“媳妇,真的是路过!”
“路过?”
“路过!”
“路过这里做什么?”
“……”
铁匠真的很无奈。
回到自家小院,王丁随手将竹篮一抛,悬停院空,整座院落笼罩在淡淡金辉之下,恍若艳阳高照。
布置妥当,王丁一脚陡然踹出,冯笑如遭重锤挥砸,身形骤然断线风筝一样,脱地而起,鲜血从嘴里飙射,在空中化成猩红血雾。
血雾在金辉映照下,像极了一颗颗悬浮在夜幕下的星点。
星点,即尸骸。
竹篮星空下,便有无数尸骸。
多一具,不算什么。
王丁洋洋得意拍拍手,玉手凌空虚划几下,顿时从竹篮中飞出一团璀璨明亮好似明珠的东西,两两组合,分散至冯笑四肢部位,响起“咔嚓”轻响后,冯笑四肢再也动弹不得。
鲜血从冯笑嘴里滴流成线,落地触目惊心。
王丁摸出一把在铁匠铺子顺手牵羊而来的尖刀,双指夹捏住刀刃,轻轻划过,刀锋犹如开刃,锋芒毕露。
尖刀在王丁手掌旋转一周,悬空而定的冯笑周身衣物,瞬间如雪花散落。
又是凌空虚划几下,冯笑身体乍然四分五裂,骨骼,血肉,脏器归拢一堆,单独一个头颅列在一旁,静静看着这诡异一幕发生。
刀解完冯笑,王丁收刀,又捏出一根亮莹莹的绣花针来。
屈指一弹,绣花针飞入竹篮星幕,恍若蛟龙入海,星幕当即涟漪大震,水雾弥漫。
在浩瀚星幕中,隐约可见一线游丝,闲庭信步,东游西逛,接连穿破数颗刺目星点,长长拖在身后串成一串。
十余颗星点穿成一线,笔直落下,仿佛银河流泻。
王丁心满意足点点头,手指凌空画弧,银河倏忽横流千里,在冯笑四分五裂的身躯四周首尾相衔悬停。
王丁打个响指,十余颗璀璨星点当即轰然崩碎,洋洋洒洒落下,与骨骼、血肉,脏器纷纷交融在一起,一条条金色丝线从中生出,将骨肉串联起来,脏器归位,血肉重生,一切动作井然而有序。
王丁像个缝缝补补的裁缝,手中飞针走线,忙个不停。
悬浮半空的冯笑,正经历一场近乎重生的骨肉改造。
村头,垂钓的老更头陡然侧目,看一眼老槐树下的那座院落,神色不变。
“就那么点家当,折腾吧,等折腾尽了,豺狼虎豹来了,如何驱赶?”
老更头摇头叹息。
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他拍拍屁股走人罢了。
只可惜,白白糟蹋了为保住这方天地而逝去的前人们的一片苦心,更苦了妇人王丁。
王丁,在老更头看来,是身有大气象之人,目光远不在此。
当然,除了这一点,王丁再无半点吸引老更头的地方。
望着眼前毫无生气的八百水泊,老更头依稀记得,这里曾经可是另一番景象,而如今……
老更头不禁摇头叹息,有人在这里曾广宴宾朋,三千大界,过江之鲫的仙家高人争相而来,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喝掉的酒水灌满这八百水泊,亦非什么难事。
光阴呐,轻轻就走这么一小步,就将多少人的光景变成淡淡回忆。
人人不同,光阴亦不同。
光阴如刀,斩在人人身上,结果却相同。
老更头远眺愣神,蓦然觉着手中丝线,重若神山。
好不易把自家婆姨哄得开心的铁匠,正心力憔悴坐在火炉旁发呆,不用看一眼那座院落,院落里的动静自一清二楚。
有人想做好事,他管不着。
只是家底本就惨淡,再任凭王丁这么任性下去,日子势必捉襟见肘的厉害,在这里苟活,可不就是如升米之民过日子,精打细算细水长流才对,毕竟来日方长不是!
抬头看一眼天,铁匠心事无法沉重。
神君庙,香火炉前,小道童扼腕叹息,刚迈出的步子经他想了再想,复又收了回来,这里可捞的油水本就不多,被妇人如此慷慨又用去一些,落到他手头的那点荤腥,怕是还不够塞牙缝,哎!
在这里呆停的光阴愈久,小道童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穷山恶水啊,点滴荤腥难见,神君大人当初可是亲口答应他的,会友一份泼天机缘相赠!
同门师兄弟,怕是背地里不得笑掉满口白牙才怪,哎!
有着惊人身份的小道童,亦是这神君庙的香火小人,可怜巴巴看一眼香火炉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师父诚不欺我啊!
院中,王丁摘下竹篮,朝身边一丢,竹篮消散无形,却如影随身。
并指如刀,将手头走针后留下的丝线给斩断,王丁方才抻了个懒腰,握指拧拳,轻轻敲打肩膀,这一顿分针走线地操作,不亚于同那个疯子动手打一架,可真真累的她浑身酸疼!
不过,这一切似乎颇为值得。
用竹篮星幕中飘浮无尽岁月的十余尸身,给后生动了个大手术,别的不敢保证,在她这片天下,观古望今,后生的肉身境界,足以让整部古史改写。
这终归是血肉筋骨的小事,晚上铁匠那套缝缝补补,才是最令她头疼。
铁匠神魂残缺,被几个老家伙一直嘲讽榆木疙瘩,不无道理。
可让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去给另外一个病人治病,王丁想想都觉得,她是不是上了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