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管家李忠,到王侍郎家里干什么去了?
面对谢三郎这样的问题,李林甫的脸色难看得厉害!
他如果还是那个大唐首相,谁敢如同审问犯人一样这样跟他说话?别说是谢三郎,就是天子李老三,也断然不行!
但是所谓时过境迁,不是那个时候,情况自然也会变,他终究不是那个掌权十八年的大唐首相了,面对谢三郎黑着脸的诘问,也不得不努力压制着心头的不快,勉为其难地给谢直解释。
“四月初一,李某罢相,天子下令,要贬谪李某到荆州大都督府做一任长史。
李某固然是回见就病倒了,但是君命难违,早晚都是要出京前往荆州的……故而派遣管家走了一趟兵部的王侍郎家里……”
“这个谢某就有点不明白了,李长史既然是要出京前往荆州赴任,为什么要派人去王侍郎的家中?”
谢直已经彻底进入了审问的状态,只要听到感觉不对的情况,就第一时间打断李林甫的描述,直接开口询问。
李林甫突然被打断了言语,相当地不高兴,哪里还有什么“口蜜腹剑”的风采,一张脸黑得都快赶上谢三郎了,但是他依旧压住了心头的不快,开口向谢直解释道:
“汜水侯,你查到了王侍郎乃是太原王氏出身,跟王鉷王焊兄弟关系一般,这些都是浮于表面的消息。
你终究是刚刚返回长安城,毕竟不如李某坐镇政事堂一十八年,对长安,对百官,以及对大唐天下的了解……
王侍郎有个亲哥哥,早亡,留下了一支血脉,从小就跟着王侍郎长大,这孩子也算是争气,考中了进士,选官的时候,正是李某帮着打了招呼,如今就在荆州大都督府为官。
李某早就想好了,如果出京的话,要把儿子、孙子都带离长安城……
这么一大家子前往荆州,无论如何也得问问具体的情况。
故此,李某就派管家前往王侍郎府邸,让他去信问问……
一来,问问荆州的气候、水土,需要不需要准备点什么……
二来,也问问荆州大都督府的衙门是大是小,留给长史的院落又如何,能不能让李某这一大家子都住下来。
如果不能的话,还需要请王侍郎的侄子出面,在荆州大都督府左近,帮忙给我李家租赁一处宅院,等人到了,也好安顿。”
说到这里,李林甫也特别无奈,仿佛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还特别厌烦,最后却也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无奈说道:
“汜水侯身后也有一大家子人,更因为你谢三郎这些年风生水起,大有淮南名门的架势……要不是你如今的爵位还仅仅是一个侯爵,恐怕你谢家早就成为我大唐的顶级门庭,如果下一辈子弟,下下一辈子弟能够成材,说不定也能像五姓七家一样……
你身后既然也有这么一大家子,自然就应该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小归小,却也都需要提前准备,还得有专人尽心竭力地负责到底,要不然的话,家中那些不成器的小子,指不定得闹腾成什么样子……
这些事情,一直都是管家李忠在负责,我就让他去问问了……”
谢直听了,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对李林甫说的,根本不敢相信,但是如果这么说的话,也有道理。
一个人出门、做事,怎么都好说,要是一大家子,祖孙三代还有大量的女眷,那事情多得简直让人崩溃,就算他身在扬州的时候没怎么管过自家的这些事情,但是看着自家夫人杜氏每天忙前忙后一刻都不得闲,就知道,这些所谓鸡毛蒜皮的小事,最是消耗人的心神,那一件没注意,到了最后,特别影响情绪。
如果真像李林甫所说的一样,如果他一心想离开长安前往荆州的话,还真得提前做好准备。
不过……
“也就是打声招呼,几句话的事情,怎么会滞留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
李长史你刚才也说了,你从大朝会回到家里就病倒了,延医、问药、安排饮食,等等,这些可都是事儿……
虽然谢某不怀疑你李家子孙的孝顺,但是这些事情,恐怕还是李府管家平日里管得多吧?
而在这么一个当口,李忠李管家不在府里伺候您李相,反而跑去王侍郎家中……你说要为去荆州提前做准备……姑且当做是真的。
但是一说就说一个多时辰,就把你扔在家里?
我不信!”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李林甫彻底压制不住心中的不快,直接喷道:
“别说你汜水侯不信,就是我都不敢置信!
平日里,那王侍郎为了和李某常来常往,各种方法都用尽了,一时半会接近不到李某的身边,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李忠的身上,你都不知道他对李忠的那副谄媚样子,都令人……”
李林甫猛然间住口,仿佛是不愿口出恶言一样,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略略酝酿了一番之后,这才开口。
“你道李某府上官家,到了王侍郎府邸,为何能够不用通传昂然入内?那是因为王侍郎他曾经自己提出来,要认李忠为义父,还是李忠考虑到他在李某府上当差,却收了一个朝廷命官做螟蛉义子,传出去实在不像个样子,这才没有直接答应……
即便如此,李忠到他王侍郎的府上,他们府上之人,也一直拿李忠当做他王府的长辈看待,这才让李忠在他的府上有如此气势!
可是,偏偏就是李忠这一次前往他王侍郎的府上,李某人这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汜水侯你问我李忠为何在王侍郎家中,迁延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就是因为,李忠到了王家,一开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见到王侍郎!
王家管家说话虽然客气,见了李忠就说,王侍郎刚刚从大朝会上回来,正在更换朝服,请李忠在花厅稍待。
请上座,上好茶,干鲜果品一样不少,跟李忠平日里到王府的招待别无二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那王侍郎出来之后,虽然言语之中非常客气,李忠也没给他一个好脸,把事情一说,拂袖而走!”
说到这里,李林甫也变得似笑非笑。
“四月初一大朝会,李某罢相,回到家不足半个时辰派出李忠,他王侍郎就敢如此对待李某的管家,嘿嘿嘿……”
李林甫冷笑连连之后,直视谢三郎,开口说道:
“李某这个大唐首相,当得失败!
虽然前前后后干了十八年,但是终究不如张九龄张相。
李某至今还记得,张相罢相之时,天子还没有决定如何处置,李某正极力劝说将张相贬黜出京之时,正好是你天下盐铁使府第一次进献。
后车未进长安,前车已到皇城!
十里长的朱雀大街,竟然装不下你盐铁使府一次的进献车队!
当时你谢三郎连个爵位都没有,更不用说什么其他了,李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本职好像就是个殿中侍御史?还是开元二十三年派你出京之时临时升任的……
可就是你这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将财货运输到长安之后,在皇城门口打了个转,愣是送到平康坊的淮南进奏院去了……
不入内库!
这就是你谢三郎当时的态度,要保张九龄!
说实话,天子后来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都怕处置张九龄让你谢三郎不满意的话,你小子就敢把这些财货直接拉回扬州去!
到了最后,张相虽然被贬黜出京,目的地,却是你天下盐铁使谢三郎的驻节地扬州!”
李林甫说着也是颇有感慨。
“张相,命好!
罢相了,还有你谢三郎这样的子弟拼死为他出面,就连天子处置张相,都要慎重考虑。
至于我李某人……嘿嘿,人走茶凉了……”
说到这里,李林甫直视谢直的双眼,一脸坦诚地说道:
“你说我李某人在长安城中散布谣言,说是你谢三郎逼反了安禄山,是为了我李某人重返政事堂?
明确的说,不是我。
一来,你这个所谓的谋划,李某患病卧床之时,还真没有想到。
二来,正是这位王侍郎的所作所为,让李某看透了人情冷暖,重返了政事堂又能如何,就李某这个年岁,难道还能再干十八年大唐首相不成?既然不能,何不早日离去,说句不好听的,趁着满朝文武只敢晾着我李府官家的当口不走,难道非要等满朝文武打上门来再走?还走得了吗?”
这番话,倒是真有些真情实意在里面,最起码,谢直从里面没有听出来任何不对的地方,除了王侍郎这世态炎凉得太快了一点,实在是让人费解之外,从李林甫的角度出发,还真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谢直沉吟良久,突然展颜一笑。
“李长史,不,李相,谢某都听明白了。
不过呢,您也知道,谢某乃是律法出身,不听人情,只见实证!
您刚才说的这些,谢某也不敢说对,也不敢说不对……
这样,其实也好确定,只要李相同意,让谢某将贵府管家李忠带回去审问一番,自然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谢直这番话,可能是他这次见到李林甫之后,说过的最客气的言语,既没有揶揄也没有逼问,就是一种商量……
但是,听到李林甫的耳朵里,顿时让他脸色大变!
谢直想带走李忠?
坚决不行!
为啥?
因为那是李府的管家!
且不说一姓一府的大管家,本就是主人的颜面,被带走审问,主人家的脸面必然会荡然无存。
只说李忠给李林甫当了一辈子管家,知道他多少阴私事?
把李忠带走交给谢三郎审问,就算李林甫关于“流言”一事说的句句属实,那又能怎么样?
谢三郎是那么老实的人吗?李忠落在他的手里,就算审问不出来流言的相关事宜,难道别的也审问不出来吗?
可别忘了,四月初一大朝会,李林甫之所以罢相,就是因为他谢三郎!
别看现在两人聊天聊得越来越融洽,但是谁还能以为人家谢三郎真的会放过李林甫?
人家在大朝会上喊出来的口号,可是——请斩李林甫!
“汜水侯,你何必咄咄逼人啊?”
李林甫特别无奈,他可以在谢直面前梗着脖子说,流言不是他李林甫散布的,但是借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让谢直将李忠带走。
但是,这话也不能明说啊,只得……
“汜水侯,李某承认,你我之间,有些恩怨未了……
当初,开元二十三年,你在洛阳城追杀安禄山,正是李某向天子禁言,一来抽调了你身边的所有金吾卫,二来以封赏为名,请动了你谢家的老爷子,拦下了你身边的所有谢家部曲,到了最后,才让安禄山得以逃出生天……
不过,你汜水侯也是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天子本心就不希望安禄山葬身在洛阳,要不然的话,任凭李某舌灿如花,也难以说动天子下旨啊……
好,李某当时已然身在政事堂,说起来也是大唐的一名宰相,替天子背下这口黑锅,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今天,李某就正式问你谢三郎一句……
以你我之间的恩怨,李某罪不至死吧!?”
谢直闻言,不得不点头,当初追杀安禄山的时候,李林甫在政事堂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设置障碍,真提起来,恨得慌,但是要说恨不得一刀砍了他李林甫,却也不至于……正如李林甫自己所说,罪不至死!
李林甫一见谢直点头,不由得眼前一亮,赶紧趁热打铁地说道:
“汜水侯,你看看如今的李某。
年近七十古来稀了,又被你在金銮殿上一炮轰得罢相,还得忍受王侍郎这样的势利小人的世态炎凉,不得不忍气吞声地离京赶赴荆州……
汜水侯,李某如今已经到了这副田地,难道你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李林甫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着说着都差点哭出声来。
结果。
谢三郎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轻轻点了点头!
李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