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高明当着何二,一顿历数漕帮何大龙的罪行,最后一连串的反问“他不死,谁死”,彻底激怒了何二,横刀高举,就要砍死高明。
旁边的任海川任老道看得清楚,不由得暗叹一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位高御史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拦不住了……
也不能拦!
拦不住好理解,他任老道被捆住了双手,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有精力去救援高明?
但是,为什么不能拦着?
因为高明说的,有理!
且不说何二大哥,那位洛阳漕帮的何大龙何帮主的其他罪行,任老道毕竟没有亲历这些是是非非,不知道双方说的是真是假,自然不好武断地判断,但是仅仅听了漕帮何大龙和老高家一家的恩怨,以任老道常年行走江湖的阅历,就能知道,这事儿,还是真何大龙办得不地道……
别看何二口口声声说什么高家人忘恩负义,好像干了多少对不起漕帮的事情一样,但是客观来说,也就是最后的最后,高明的叔叔,被谢三郎抓到尾巴之后,不得不出言指证所有参与洛阳粮案的人员,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总不能人家高主事被抓之后,就强硬着不开口,然后被一顿严刑拷打之后不得不说,这样就不是背信弃义了?
没这个道理吧?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一个大活人?
再说了,让人家高主事出面指证的主要原因,不也是洛阳粮案牵扯出来的官员全部被抓了,只是在审问过程中难以抓到突破口而已,说白了,大势所趋,没有高主事配合,还有刘主事、张主事出面配合谢三郎查案、审案,人家高主事为了活命,或者说,还得带上为自家大哥报仇的心思,主动出面,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别扭,但是终究情有可原。
归根结底一句话,是漕帮,是粮商总会,是含嘉仓等一众官员盗卖粮食,才有了高主事配合谢三郎,与其埋怨人家高主事死中求活,不如埋怨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
仔细看来,要说老高家真有什么对不起漕帮的地方,恐怕也就是沉船的时候没跟着漕帮一起死而已。
反观漕帮对待老高家哥俩,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固然,在高家老大一心求学的时候,是高家哥俩最为艰难的时候,漕帮何大龙,向人家哥俩提供了三年的资助,大富大贵没有,但是总能保证高家哥俩没有被饿死。
这种事情,论迹不论心,不管何大龙当初是怎么想的,三年的粮食,终究是高家哥俩吃了,从客观上来讲,解决了高家老大的后顾之忧,这是恩情,从哪里说,高家哥俩都应该报恩。
但是,这种恩情存在的背后,也不能掩盖漕帮何大龙没憋好屁的事实!
漕帮人多了,怎么不见何大龙这个漕帮帮主救援别人呢?没听高明刚才说吗,何大龙为了敛财,放任自己手下压榨漕帮普通帮众,都快把人家老娘逼得上吊了,也没见这位漕帮帮主站出来主持正义啊……
那他为什么单单资助了高家大哥,还一资助就整整三年?
还不是看上了高家大哥“宁死也要读书”的劲头儿!?
何大龙这是感觉有利可图,这才出手资助了高家哥俩儿!
以任老道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这位漕帮的何帮主,期待漕帮中人能够读书进学,继而当官管事,最后给他的漕帮带来种种便捷,要不然的话,高老大通过科举考试之后,何大龙为啥上赶着给人家运作了一个含嘉仓的职位?要说何大龙真心为了高家大哥考虑,不愿意让高家大哥背井离乡,相应的没有一点关于漕帮得利的念想,谁信?
说实话,人家高家大哥对漕帮,也是着实不错了。
除了通过科举之后,“必须”的漫游天下,以此来和同科进士维持感情之外,再也没有对漕帮有过其他要求,不但如此,人家以堂堂“月桂三十枝”的身份,硬生生地给漕帮做了三年的“账房”,这就是难能可贵了。
如果故事仅仅发展都这里的话,那么高家哥俩儿和漕帮之间,那就是一段“乡绅助学,学子登科”的佳话,可惜,跑偏了。
跑偏的开端,就在漕帮何大龙,主动为高家大哥运用含嘉仓管事这个职务上。
正如人家高明所说,高家大哥“宁死也要读书”,结果读书有成,难道就是为了贪污玩吗?
况且,含嘉仓管事,这是个什么职位?脏,累,辛苦,说实惠,可能不少,但是真提起来,那就是一个看管库房的头子,乃是浊流之中的浊流,怎么能让进士及第的“清流”出任?
欸,事情就是这么厉害,人家漕帮,就把高家老大这位进士,给运作成含嘉仓管事了!
这里面,涉及到多少对抗、妥协,外人不得而知,但是任老道知道,从最终的结果来看,高家大哥,乃是大败亏输!
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上任,而且也不会上任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拿出来一份成熟的犯罪模式来。
注意这个时间细节,一个月!
就大唐生活的这种慢节奏,一个月时间,到了新地方上班,能不能把“同事”认全了还是问题呢,就更不用说确定每一个人的职权范围了……至于某一个“同事”的品行,能不能参与到盗卖粮食这件事情里面,愿意不愿意参与到盗卖粮食这件事情里面,更是需要细致入微的了解和引诱……
这些事情都弄不明白,就想盗卖粮食?
不是说一次都做不成,而是说,第二次盗卖粮食的时候,就用以让人现场给你抓一个人赃并获!
那么,高家老大为什么能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个模式拿出来呢?
简单,往前倒!
既然这种东西不是一个月时间就能拿出来的,自然是早有准备喽……
那么,高家老大在任职含嘉仓管事之前,是干什么的?
漕帮“账房”!
行了,说到这,事情应该就很清楚了,这应该是早在高家大哥在漕帮做“账房”的时候,就“被”达成了协议,然后漕帮的何大龙一方面让高家大哥着手准备,另外一方面这才开始给高家大哥运作这个含嘉仓的管事职务。
后来的事情,自然不用多说了,既然你拿了不应该拿的钱,就要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到了最后还嚷嚷什么别人背信弃义,那就没意思了,当初你也拿了钱,又不是白莲花,装什么受害者?
想明白这些前因后果之后,任老道不由得一声暗叹。
高家大哥为漕帮提供犯罪模式的谋划,并且从中大肆敛财,固然有他不对的地方,但是这件事,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漕帮存在的话,甚至在高家大哥进士及第之后,漕帮没有强行和高家大哥达成协议的话,高家大哥,断然不会如此!
人家已经进士及第了,那可是“月桂三十枝”,一年下来,能够进士科及第的大唐学子,每年都不会超过三十人这个上限数量,说一句“天之骄子”,绝对不为过,大唐在立国以来,除了被牵连进谋反案件之中的倒霉蛋,以及天不假年的短命鬼,进士及第之后,终其一生,最差,也能在六部侍郎的任上致仕。
不管高家大哥以前受了多少罪,进士及第之后,那真是前途一片大好,何苦掺和进“盗卖粮食”这样的脏事里面?还是以“含嘉仓管事”这样浊流之中的浊流官职入仕……
高明刚才说,是“漕帮背叛了高家”……背叛,可能谈不到,但是,没有漕帮,高家哥俩儿,不会一个卷入了长安粮案,一个卷入了洛阳粮案,到了最后,一个身死异处,一个远走他乡!
事情就是这么无奈……
没有了漕帮,高家哥俩儿,可能都坚持不过最艰难的那一段时期。
同样,没有了漕帮,老高家的哥俩儿,恐怕也不会落入最后这么一个下场。
其中的恩怨,不是当事人、亲历者,恐怕很难有人从中梳理清楚……
而高明作为老高家下一辈唯一的血脉,认为漕帮何大龙死有余辜,那叫,理所当然!
任海川算是看出来了,就漕帮和老高家之间的恩怨,别人都没辙,也都劝不了,只能以其中一方彻底消失作为了解。
不过,这个“彻底消失”倒也不难,老高家就剩下了一个高明,洛阳漕帮就剩下一个何二,不管是谁把谁弄死了,都算是完事了……
而且,就在眼前了!
何二高举长刀,就要砍死高明!
出乎任海川任老道的预料,高明比何二还横呢!
那混不吝的劲儿,又出来了!
脑袋往前一伸,顺势意外,露出自己的脖颈,恶狠狠地盯着何二。
“何二,看准了,往这儿砍!
手别软,使劲!
别怂!”
何二大怒,长刀下劈,如同匹练,直奔高明……的左臂……
“彭!”
何二举刀,犹疑良久,在高明言语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出手,却也没有直接砍向高明的脖子,终究,因为这一来二去的犹疑耽误了时间,等到他真正挥刀的时候,却砍不到高明了。
为啥?
周全来了!
周全乃是高明身边的贴身护卫,一直跟在高明的身边,虽然脑子不算太好使,但是绝对忠心,在高明和何二言语争锋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就连他身边的任老道看了他几眼之后,都忽略了他的存在。
结果,在何二动刀子,真的要对高明不利的时候,周全二话不说,直接就撞了上来!
即便他双手被捆,即便他跟随高明进入长安武库,在第一时间就被黑衣人偷袭,一支羽箭现在还插在大腿之上,但是他依旧义无反顾的撞了上来!
“彭!”
一个肩撞,在千钧一发之际,撞开了何二!
自然,何二那一刀,也就劈空了!
不过,周全终究中箭在身、行动不便,凭借这一腔血勇撞开了何二,但是自己也倒在了高明的面前,也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伤口,不由得一声闷哼。
高明一见,大急。
“怎么样,没事吧?”
“少爷放心,小伤……”
高明见周全虽然精神尚好,不过却疼得满头大汗,半是心疼半是埋怨。
“你撞他干啥!?
没看见吗,他被我骂成这样,依旧不敢杀我,动刀子,只敢往肩膀上砍……
你当我刚才说他不敢杀我是闹着玩呢!?
刚才你听了吗,一来因为我师父,二来因为他自己编出来的那个词,无力,他就不敢杀我!
刚才动刀子,不过虚张声势而已,怕啥!?
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别动,养伤要紧……”
高明这边教育周全,那边,被撞开的何二,倒是被硬生生地气笑了,我一时不慎被周全撞在身上,没砍了你,也就罢了,怎么“无力”还能成了我不杀你的理由了?
“高明,你想什么呢?我要让你亲眼看到我杀了谢三郎,屠了怎个谢家,然后带着那你前往岭南,杀了你高家的那女老幼,让你高家血脉在大唐彻底断绝,好让你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做无力……说到底是为了让你生不如死,怎么会是不敢杀你!?”
高明闻言,直接一句回怼。
“你他么真想杀我,刚才往肩膀上下刀子!?”
随即冷冷一笑。
“刚才说了,何大龙死有余辜,就连你这个漕帮二爷,都不知道该不该替他报仇!
你从洛阳离开前去幽州,与其说加入弥勒教寻求外部力量,不如直接说你自己都弄不明白你自己怎么想的,然后跑得远远的,你这是躲了!
弥勒教把你派遣到长安城,你为啥十余年不出长安一步?你就对弥勒教的事情这么上心?难道不想给何大龙报仇了?
不是!
你是真不知道应不应该替他报仇!
你躲在长安,还有个理由给自己,说什么帮着弥勒教尽心竭力地做事,好方便以后报仇,说白了,你就是自己骗自己!
如果弥勒教一直没有动作,你也乐得清闲,最好这一辈就这么过去,你才高兴呢……
不巧,这一次弥勒教大手笔,运送三千斤火药进入长安,要引爆长安武库,想起来在长安城里面,还藏着你这么个漕帮二爷!
你不得不出手!
要不然的话,你怎么继续骗自己,帮着弥勒教做事就是努力帮着何大龙报仇!?
你不但不出面组织黑衣人进行行动,还得继续给自己编出来一个理由,掩盖你不想给何大龙报仇的真实想法!
这个理由,就是你刚才说的无力!
什么杀我师父、屠尽谢家?
什么远赴岭南,断绝高家血脉?
什么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仔细体会这种无力?
全是自欺欺人!
听着狠毒,实则无能!
嘴上喊得响管个屁用!?
你除了帮着弥勒教做事,这十八年之中,你哪里有帮着何大龙报仇的丝毫行动!?
何二,不是我高明瞧不起你,你他么就自己骗自己吧!
在这种情况下,你哪敢杀我!?
杀了我,你还怎么继续骗你自己!?”
高明这是放开怼,听得何二脸色苍白之后,又变得通红了起来。
一摆手中的横刀。
“好!今天,我就要让你高御史看看,我到底敢不敢杀你!”
旁边的任老道听了,暗叹一口气,我说什么来着,高御史这作死太坚决了,真是拦不住啊……
就在此时,正堂后门处却传来了脚步声。
黑衣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