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黄昏
筵席四周尽已布置完好,沈若华站在营帐前遥望着筵席的方向,燃起的火光照亮了那一片天。
公孙卿站在她身侧,正出神,忽然听她开口:“宴席上你要多加小心,此次秋闱皇帝只带了你和公孙岚,今日和呼延娜的事恐怕也已在使臣中传开,谁都知道你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皇帝会护着你,不必要不要冲动。”
公孙卿乖巧的颔首,轻声说:“夫子放心,我有分寸。”
随着号角声吹响,晚宴即将要开始,沈若华和公孙卿分成两路往宴席地点走去。
杨氏拉着沈若华的手,口中担忧的说道:“白天的事娘都听说了,都说这燕赤人火气重脾气大,还真是不假,这公主第一次来东岳便敢如此嚣张,她又是使臣,皇上自然卖她的面子,华儿这几日可得小心些!”
“娘放心,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乱来。”
“众目睽睽是不敢,可私底下谁知道她能做出什么,燕赤这等子边境之国,上位者往往都视下位者为蝼蚁,他们自诩强盛,那公主又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娘真不放心。”
杨氏思忖半晌,拍板道:“这次秋狩就和娘留在营地,不许跟过去,到了那围场内前有狼后有虎的。”
沈若华扶着杨氏往前走,垂着眼不动声色的回答:“娘别怕,即便是我被点去了围场,围场中哥哥和怀瑾都在,大不了我一直跟在他二人身后,哥哥和怀瑾的武功,娘总能放心了吧。”
杨氏脚下步子一顿,左右看了看,抬手点了下沈若华的鼻尖,笑斥:“在外头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喊,知不知羞!在外面要喊王爷,若是被别人听到编排一番,对你二人的名声多不好。”
沈若华哄好了杨氏,笑着点点头,“女儿知道了。”
杨家来的女辈只有杨清音和杨清辉两个,二人坐在沈若华和杨氏身边,桌案间只隔了一条手臂长。
沈若华刚到,杨清音便问起了白日的事,听沈若华解释了无碍,她也才松了口气,与沈若华聊起闲话来。
“对了,我今日下午出营地走了走,听说这一次西秦带来了个东西要敬献给皇上。”杨清音的表情有些难看,轻声说道:“我下午看见他们把关着那东西的车推来,上头盖着黑布,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
沈若华敛了敛眸,沉思道:“听闻西秦人中有会驭兽的能者,兴许是带了什么通人性的野兽前来。”
杨清音想想,也颔首附和,“说的也是,何况这次是秋闱,若是带野兽过来也不奇怪。我看那安置东西的车可大了,里面恐怕是黑熊一类的猛兽,这样的活物拿到宴席上,当真不会出事么……”
沈若华红唇轻抿,没有说话。
众人陆续入席,宴席开始。
觥筹交错,众人把酒言欢,气氛日益高涨。
“诸位,后日便是秋狩了,朕先在此祝诸位后日能拔得头筹,尽兴而归!”
皇帝高举酒杯,众人纷纷颔首回敬,饮尽杯中烈酒。
酒过三巡,空地中的宫女跳着新编排的歌舞,水袖挥舞间实是绝美。
呼延娜喝了不少的酒,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看着眼前无趣的舞蹈撇了撇嘴。
燕赤喝的都是烈酒,这样的酒根本不足以将呼延娜灌醉,只是她脸颊起了绯红,眼神迷离,看着和醉了差不多,她余光扫了一眼宴席间,目光定定的落在了沈若华的身上。
呼延娜手中的酒杯咣当一声掉在了桌上,她正打算起身,便见对面大胡子的粗犷男人,先她一步站了起来。
东岳帝察觉到,放下酒杯看了过去,笑问:“西秦使臣有话要和朕说么?”
大胡子冲东岳帝作了一揖,朗声道:“东岳陛下,我们的皇上听闻贵国的皇帝陛下,此次的千秋节与秋狩处于前后。贵国的公主现在是我们西秦的贵妃娘娘,娘娘怀有身孕无法前来,我们皇帝为表西秦和东岳两国的友好往来,给贵国陛下的秋狩,准备了一个礼物。”
“哦?”皇帝来了兴趣,探身上前。
大胡子绕出桌案,冲着前头不远的人打了个手势,继而转身对皇帝道:“还请陛下稍等。”
沈若华坐在最前面的位子,火烛燃在她身旁,烤的她的脸有些烧红。
她的双眼紧盯着不远处推来的那辆车,黑布将笼子盖的严严实实,里面的东西好像已经醒了。
从黑布下发出沉闷的低鸣声。
下人将车推到中间的空地便退了下去。
从西秦使臣的席间又站起来一人,此人比大胡子年轻些,他的手中攥着一根长笛。
他来到空地中央,向上颔首,“陛下,请看——”
他和大胡子分拽黑布两侧,在风中划出一声轻响,笼子里的东西总算是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不少人都探身想要一观,噼里啪啦的火堆将笼子里的物什照出了轮廓。
它趴在铁车上,看似十分安分的样子,众人只能看出它蓬松的皮毛,却一时认不出是什么东西。
东岳帝看了两眼,轻嘶了一声,“使臣是将它迷晕了?朕看,这好像是一头黑熊。”
皇帝视野最好,一眼便认出了是什么,周围的人也恍然大悟,男宾们没了兴趣,跌坐了回去。
女宾之中却有几个白了脸色的,指尖用力扣着掌心,心中暗骂领这样的野兽上来作甚。
皇帝说完,大胡子便笑了,“贵国皇帝当真是好眼色!不瞒陛下,这头黑熊是由我们皇上亲自猎得、亲自喂养,我们西秦特意为它建了一座小围场,这黑熊便是其中最厉害的一只。这熊还有几个崽子,也一并带了来,敬献给贵国。”
“我们特意将它送给贵国,旨在给这次秋狩添一些乐趣,还请东岳陛下笑纳!”
东岳帝不能不要,正要颔首之时,身边有人开口说道:“听闻西秦之人善驭兽,本公主只听过,还从未见过,既然这次送了这黑熊过来,不知可否给本公主开一开眼界?”
众人闻声看去,见呼延娜面上通红,便以为她是喝高了,听了她所言便也不觉得奇怪。
小个子男人冲着她笑了笑,“公主聪慧,实则我们正有此意。”
宴席上的人纷纷正襟危坐,不少人都不赞许的看着他们。
当真要驭兽?这么多人在这儿,若是失败了当如何?
大胡子冲着两边分别作揖,道:“我们不会将它放出,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只是给诸位表演个小把戏。”
他话音刚落,小个子男人便执起了手中的长笛,一声清鸣自长笛泄出。
十分刺耳。
席间众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只一瞬,那趴在笼子里丝毫不动弹的黑熊猛地抬起了身子,喉中发出一声吼叫。
铁笼伴随着它的动作,发出阵阵骇人的低鸣,哗啦哗啦的挑拨着众人的脑神经。
饶是沈若华,也在那吼叫中下意识的攥紧了手,指尖刺入掌心,才让她强忍着没有失态。
杨清音也及时压抑住了喉中恐惧的叫声,二人开始安抚起受了惊的杨氏和杨清辉。
男宾席间还能保持镇定,女宾席却已经快乱成一团,毕竟足有两人之高的巨型野兽站在眼前,那手腕粗的铁栏杆好像都禁不起它一熊掌。
小个子的笛声停了,黑熊的动作却未停,可它也只是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没有任何别的举动。
女宾席间的骚动渐渐停了下来,众人开始好奇的往小个子手中的长笛看。
东岳帝难掩诧异的眸中,划过一道暗芒,他假笑了两声问道:“倒是稀奇,使臣手中的长笛不知有何神力,这熊竟然没有任何挣扎的举动,西秦驭兽传闻倒是不假。”
“多谢皇上夸赞,臣也只是演了个小把戏。吓到了诸位姑娘夫人,还请多多见谅。”
杨清音哄完了杨清辉,脸色有些沉郁的靠近沈若华,轻声说道:“他们这能控制这野兽的行径,能控制它老实的一动不动,恐怕也能控制它做别的事,西秦在这时玩这招不知是何用意。”
沈若华面不改色的对她说:“这驭兽,和你平日见到的外域人,控制那些蛇舞动一样,都只能控制他们安静,不伤人,做不到别的。如果能控制野兽杀人,那世道就乱了。”
杨清音似懂非懂的直起腰身,“那就是说,他们真是为了求和才送这东西来的?”
沈若华别过头看了眼大胡子二人,红唇翕动:“那也不一定。”
杨清音的疑惑,在场许多人都有,不过也都藏在心里不说,只是目光狐疑的暗暗打量。
小个子说完后,便主动将手里的长笛举过头顶,“还请陛下收下此物。只要用此物吹响臣方才吹奏的曲子,它便会老实的做一些小把戏。只可惜贵国的夫人和小姐怕是看不惯这样的场面,臣就不一一演示了。”
“如此已经十分稀罕了。”皇帝颔首说道。
铁牢中的熊蔫蔫的又趴了回去,背脊有规律的起伏,小到被长毛遮掩的眼睛半眯着,像是在休息一般。
眼看着熊就要被推下去,呼延娜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就这么点能耐,有什么意思。”
正打算回位子的两个使臣转过了身。
东岳帝还记恨着呼延娜对公孙卿无礼的事,加之呼延娜一而再再而三的逾矩,让他有些不大痛快。
“燕赤公主还有什么要求?”他冷声问道。
费启眉头一跳,唇刚张开,便被呼延娜抢了先:“东岳陛下无需担心,我只不过是想凑近些看看它罢了。”
“说来可惜,我们草原上看不见这东西。平日里即便碰到也是碰的死物,现在这熊是活生生的,我自然想凑近了摸一摸,不知二位使臣,可否让它稍微精神一些?”
草原女子向来胆子大,其余几国使臣纷纷鼓掌,笑道:“燕赤公主好勇气啊!”
那二人相识一笑,小个子道:“自然可以,它今日还未吃东西,不如公主试试替它喂食吧。”
呼延娜丝毫不惧的点了点头。
长笛已经送到了皇帝的身边,东岳帝挥了挥手,福公公便把长笛还给了小个子。
他再次吹起长笛。
费启强忍着怒火,探出身子对呼延娜道:“你在干什么!”
呼延娜头也不回的说:“二哥,你看着,我说过我一定会报仇的。”
“你不要胡来——”
费启来不及再说,呼延娜便已经提步走了过去。
费启胸口剧烈起伏,嘭的一声跌回了位子里。
宫人将带血的肉块推了上来,笼子里的黑熊已经有了反应。
它四只熊掌踩在地面,不安的来回踩踏,不停在肉前转着圈,鼻头翕动,喉中发出低鸣。
它忍不住探爪去抓,可是刚碰到笼子便收了回来,似是忍不住一般,冲着前头一声怒吼。
“公主不必害怕。”小个子拿着长笛淡定的开口,“它不会迈出笼子半步,公主只管请便。”
呼延娜眯了眯眸,幽幽道:“你的意思是,你能控制他不伤害我?”
小个子颔首,呼延娜顺势道:“那就是说,我进去喂他也能安然无恙?”
大胡子诧异的瞪圆了眼,“你真的敢!”他一时间连敬称都忘了。
四周也响起一阵议论。
呼延娜当然不敢,可是她敢赌。
“谁来把这笼子打开,让本公主进去。”
“公主!”费启忍不住拍案而起,磨着牙警告的看着她,一字一顿道:“公主忘了皇上的嘱托,若是公主出了事,这责任臣万万承担不起!”
“是本公主要进去的,与你何干。”呼延娜一意孤行,丝毫不肯退却。
西秦的二人还算是冷静,大胡子说道:“诸位放心,只要不激怒它,它是不会逃脱我们的控制。公主若是想进去,也必须要和它保持一些距离,最好不要碰到它,以免被它的爪子误伤。”
下人已经替她打开了锁链。
“我知道。”
席间嘈杂声不断响起。
有几个贵女害怕的破了音,紧张的嘀咕:“她疯了吗!如果、如果这熊发疯的话!”
呼延娜顶着众人的注视,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额前的冷汗一滴滴从脸颊滑落。
她调匀呼吸,从一边取来肉块,遥遥冲着它丢了过去。
那黑熊乖巧的站在原地,抬起前爪接过肉块,囫囵塞进了嘴里。
呼延娜松了一口气。
她心里藏着事儿,胡乱丢了几个肉块叠在了黑熊的眼前。
它开始自己取了吃。
呼延娜毫发无损的从笼子里走了出来。
得了众人的啧啧称赞。
毕竟是高大、攻击力强的黑熊,能有胆子和它待在一个笼子里,还是个女人,这已经足以让人钦佩。
呼延娜大出了一次风头。
就连东岳帝也看过了瘾,抚掌叫好,大掌一挥便赏下无数赏赐。
呼延娜却有些魂不守舍,谢完了恩便走回了位子上。
黑熊终于被带离了场。
众人被它威慑的恐惧也渐渐散去,气氛重又融洽起来。
沈蓉看着黑熊被带走的方向沉默不语,目光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