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两个少年一同出了稷社,在路口作别,约定来日晌午在此碰头。
夜酩孤身回到苦水寺,前几日忙于生计,接连早出晚归,他一直没留心寺中布置,只当这是座无人问津的荒庙。
但今日听冯铁炉讲完那些故事,尤其是知道院中竟埋着一个老和尚,却感到有些瘆的慌。
不过,昔日躲避大周幽察司追杀,比之更恶劣的情况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还不至于吓得躲将出去。
苦水寺本就不大,并非那种三重四进的禅院,只消一会工夫,少年就已将里外走了个遍,并未发现什么稀奇之处。
从大殿内供奉的手持禅杖和莲花的佛像看,这之前应该是座地藏庙。
再有,就是在那株枝盖如伞的老槐树下,他发现有个树洞,前面立着一块半尺来高、尚未雕完的石碑。
既然此寺曾有主持,而且自己的影子八成还在人家手里,夜酩觉得无论如何都该拜拜老和尚。
便去大殿里翻找,可惜只有一座搬不动的香炉,没有找到香火。
没有办法,只能在树根前清理出一片空地,培土为炉,搓草为香,又默默祷告一阵,可惜并没什么奇迹发生。
夜酩这几天外出都没带以往形影不离的“芦花”。
这家伙也不知怎的,竟然耍起了脾气,无论他怎么哄劝,死活都不肯从树上下来,今日依然如此。
少年只能姑且由它去,便从石亭下那口苦水井里打上一桶水,脱去衣服,将周身上下清洗一番。
前两天,他并未留意到这苦井水有何特殊,但今日却是发觉大有不同。
除去井水很凉,洗过之后会让人觉得精神提振外,那些先前被风狸子打伤的地方竟也不似之前那般隐隐作痛。
夜酩觉得神奇,有心想爬上树弄些槐花,但又一转念,如此恐怕又要被老和尚讨债,只得隐忍作罢。
……
天色将黑,少年想去街对面灌些能喝的水回来,还没走到庙门,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敲门声。
夜酩快步走去,打开门一看,发现门口站着个面皮白净的小姑娘,看她脸蛋圆圆,穿着发白掉色的旧襦裙,手里还捧着一个破瓷碗,一脸怯生生模样,有些诧异。
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小姑娘却忽然跪倒在地,给他磕了个头,哭求道:“恳请小师傅赏给我一碗福水,我娘病得厉害,已经快不行了”
夜酩吓了一跳,忙上去拉起她:“你快起来,我不是这寺里的人,你要水尽可去拿,不用求我”
小姑娘身体本能一缩,朝院里看看,眼神有些胆怯。
夜酩退开两步,又简单解释了一下,才打消她的顾虑,又看她走到井边,摇轱辘很吃力,便上去帮她从苦水井里打上来一桶水。
小姑娘得到福水,慢慢放下戒心,对他鞠躬行礼,倒显得很有教养,随后她又来到大槐树下,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拿出三枚铜钱,朝树上抛去,可不知怎的,试了两次,都只见铜钱落地,不见有哪怕一片槐花瓣落下。
小姑娘急得大哭,跪在大槐树下一个劲磕头,弄得满头血痕,夜酩在旁看着有些心酸,猛然想起前几日做的那个怪梦,记得当时堂倌秀墩念念有词,便上去跟她讲了一番,没想到依法而行,竟果真灵验。
小姑娘得了槐花,对夜酩很是感激,千恩万谢,还说等来日她娘亲病好了,便和她娘一起来此还愿,答谢他的大恩。
夜酩只是笑着摆手,让她快些回去给她娘亲医病。
小姑娘离开时走的很慢,生怕那大碗里的槐花水会洒出半滴,便好似那碗里装着的是神水仙露一般。
夜酩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又想起当年的小淳。
记得有次他们被幽察司的人追杀,一路从南方逃往北地,他和小淳躲在山海鉴中,他犯了盗寒症,烧的卧床不起,为了不让爹娘分心,那个胆子其实很小的家伙独自一人跑到深山里采药,整整转了三天,采回来一把珍惜药草,把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也是如小姑娘这般走的小心翼翼,生怕洒落一滴半点,等他病好后,看到小淳走路一瘸一点,强扒开她的鞋子,才发现她的脚底全是血泡。
一转眼数年匆匆,也不知小淳现在被关在雍都何处,又会是怎样一番境遇。
想到这里,夜酩心如刀绞,沉寂了好一阵才将情绪平复下去。
转眼天黑,他才又想起打水的事,忙去大殿里找来一个还能将就用的竹灯笼,急匆匆出了寺门。
少年拎水回来的时候看到大公鸡芦花正在树下绕圈啄食,想到这些日子一点都没顾上它,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把水坛子放到一边,从竹筐里掏出半块吃剩的面饼,装到一个小碗里,拿到树根下。
但芦花竟是对此不屑一顾,无论他怎么逗弄都不与理睬。
夜酩有点迷惑,把竹灯拿过来一照,只见树根下的杂草丛中金光闪闪,好像藏着许多萤火虫。
他弯腰扒开杂草,发现草稞里竟全是铜钱!
而更为奇怪的是,他明明能看到那些铜钱,但伸手去拿,却如同水中捞月,什么都拿不到。
他揉揉眼睛,心道邪门,去看芦花,就看它正在翻些散碎铜钱往肚子里咽。
夜酩知道芦花虽然长得像只公鸡,但其实并不是鸡,可具体是什么不知道,没想到它还有这癖好。
不一会,芦花大概是吃饱了,又扑打着翅膀飞到了树上,藏了起来。
夜酩站起身,来到大槐树下,再次用手摸摸,幸好这树不是假的。
他索性把竹灯插到一边,爬到树梢,想去揪一根枝杈上的槐花,结果却又捞了一空。
夜酩不信邪,又换了根枝杈,发现仍是不行,手上用力一掰,想折断其中一根树枝,却忽见一个黑影扑来,双爪狠抓在他的手背上,疼得他一哆嗦,身形不稳,一头从树上折了下来,扑通摔在地上。
那黑影仍不善罢甘休,从树上飞扑到他胸前,用喙在他脑门上“咚咚咚”一通狠啄。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叛徒,我今天非将你毛拔了,宰了炖肉吃!”
夜酩一手护着眼睛,一手一通瞎抓,想要逮住偷袭他的芦花,手背却又被狠叨了几下。
于是乎,一人一鸡展开了一场大战,你飞我追,你扑我躲,闹腾了能有一炷香时间。
最终,傲娇的芦花只是掉了几根鸡毛,咯咯咯叫了几声,再次飞上树梢。
少年却发髻蓬乱,满脸血痕,惨不忍睹,累瘫在地上,连死的心都有。
想不到他一世英明,今晚竟毁在一只鸡手里。
养活数年,竟养出一只白眼鸡!
……
便在苦水寺里,夜酩气急败坏,拿出柴刀,指着老槐树骂娘时。
在城南稷社后院一间不大的偏室内,有位身着素裙的中年妇人正在灶台上忙碌。
不多时,两样精致小菜被妇人端到内屋,却见自家男人竟已醉瘫在桌案上,脸贴着桌面,喃喃呓语。
容貌谈不上俊俏,却自有一股冷艳气质的妇人秀眉微蹙,将菜肴放在一边,走过去纠住太平城堂堂司祝大人的耳朵,刚想要暗暗用力,却听舌头已经有些打卷的老周含含糊糊道:“婉儿,今天我又见到一次一子解双征……”
妇人闻听手上微顿,嗔怪脸色渐复平静,轻轻收回手,颓坐在男人身旁。
看了眼那刚端上来还冒着热气的小菜,眼神却已空如死灰。
恍惚忆起几十年前的旧事,拿起桌上的酒壶,轻轻摇晃了一下,见还有半壶,仰头一口灌入喉中。
片刻,妇人忽然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吼道:“周叔夜,给老娘起来,刷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