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农历新年。
季家宅院。
李姐忙进忙出,搭手新来的大厨师一起准备年夜饭,陈姨擀好饺子皮端出来,季夫人心情愉悦,跟着一起动手包饺子,庭院里,季凡林带着小致正在院子里摆烟火,拿着长管式的打火机逐一点燃。
光点飞窜冲天,院子的上空顿时璀璨夺目,如繁花般绚丽盛开,星点骤亮,夹着嘶嘶陨灭的响声。
阿生挺着六个多月的肚子,倚在门廊边,她自从嫁给了尚奕君,年年春节都没正儿八经庆祝过,因为尚奕君这个人对传统新年没多大概念,一般国内的公司照常放年假,他便会趁着假期回意大利总部,今年阿生不愿再回温哥华,于是带着小致来季家过年,由着他继续工作去了。
前两年季夫人不在老宅,原以为今年春节会热闹些,没想到该回来的一个都没来,李姐过来端饺子下锅,顺嘴提了一句,“季先生和陈先生今晚还过来吗?迟了饭菜可都凉了。”
突然陈姨两眼一愣,将正捏着的饺子往前一扔,拍拍手上的面粉:“我嘉棠和小季又去赛车了,不行,我得打电话叫他们回来。”
陈姨神志不清,始终当他们是十几岁,季夫人捏着面皮,冲李姐低声道:“陈嘉棠送他那小丫头回云南去了,临川也不要等了,殷小姐跟他有约,两人在餐厅订了位,今晚不过来。”
阿生听罢心里一番感慨,对季夫人如此着急给季临川找新太太,她不好直接多插嘴,两个月来,所有人对季临川做出的决定都保持缄默,季夫人更是不遗余力地撮合他和那位殷老的孙女。
隔天阿生来到季临川的住处,自从妤攸姐离开,他倒一直没搬回老宅。
腾远总助理支杰刚从房子里走出来,季临川接手腾远这两三年,董事会哪怕有不满,但还算风平浪静,多半因为他是欧阳腾远的女婿,又是遗嘱指定继承人,现在他跟欧阳妤攸离婚的事一传,腾远内部开始对这位季总有了明显的异议。
又听闻梵森在外的几个矿场开发权都出了变动,季临川这段时间,可谓是麻烦事不断。
阿生顺着楼梯来到卧室,一开门,“喵”房内传出尖细傲娇的叫声。
只见季临川穿着松垮的睡袍,盘腿靠在床头,他怀里躺着白色的猫,炯炯的灰蓝色眼睛,正挠头打着哈欠。他挂着两个黑眼圈,神色颓废,床边满地的玻璃酒瓶,红酒烈酒应有尽有,东倒西歪,像开了一场酒会似的,她不禁翻了他一眼:“昨晚佳人有约,你没睡好?”
季临川没理她,抬手端起床头柜上的酒杯,抿了一口,低头继续捋着那只猫的脑袋,窗帘紧闭,屋内亮着壁灯,光线笼罩下来,脸部剪影落寞消瘦,他那双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离开那只猫。
阿生走去拉窗帘,推开阳台玻璃门通风,恍然瞥见地毯上有一只耳环,她弯腰不便,没去细看,但也知道妤攸姐是从不戴首饰的,那东西自然是外面女人带来的,阿生气闷:“你就算要迎接第二春,能不能换个窝,把人带回这里算怎么回事?”
这里里外外都是欧阳妤攸的东西,他也不嫌看着难受,还有最近季夫人嘴里念叨的殷茵,早些年的事阿生并不十分清楚,她也是刚知道季临川还有前女友,听季夫人那意思,是要他赶快把离婚的事办妥,跟那殷老的孙女重归于好。
阿生见他不解释,不吭声,伸着手臂去拿助眠药,正常吃一粒就足够,他却连吞了五六粒,想来他最近是一直睡不好,阿生直骂他活该,“哥,离婚是你提的,她走了也是应该,我本来多羡慕你和妤攸姐,羡慕你们从小就相识,有那么多年的感情。”
阿生忍不住鄙夷:“你这个人一身毛病,脾气差得要命,但唯独对她最钟情,我以为你好歹还有这一个优点,没想到你也跟别的男人一样,情史挺丰富。”
阿生愤愤不平,却没听到回应,一回头见他半靠着枕头,已经有了睡意,昏昏沉沉之际,他隐约说着什么话,阿生细听,季临川喃喃梦呓说:“你他妈这次怎么那么听话……“
“让你走就走……”
“老子会忘了你,一定会忘了你……”
他怀里的猫始终趴在臂弯里,跟他一起合眼睡去。
台湾垦丁。
林昇骑着电动车来到街上,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荡着发梢,不远处海滩传来玩耍的吵闹声,带着冲浪板和玩水工具的男男女女,横穿过人行道走进7-Seven买饮料。
他停在便利店门口,进去买火腿煎蛋三明治和饭团当早餐,结完账再转去菜场买些蔬菜水果,每天一小捆新鲜的紫苏叶必不可少。
医生说,紫苏具有安胎,缓解孕吐的作用。可她说,这跟怀孕没关系,她一直喜欢吃凉拌紫苏叶。
她说喜欢,他就每天给她做。
林昇拎着环保袋回到住处,那是垦丁郊区的一座房子,米色的墙面,褐色的瓦,门廊边摆着铁质座椅,周围视野开阔,低矮的花草,稀稀疏疏有几棵槟榔树。
上午十点钟的阳光铺洒在草地上,清脆的鸟叫声在枝头,他把食材放在客厅的原木桌上,紫苏叶洗好晾起,切好配料,调好酱汁,削去橙子皮,榨汁机嗡嗡作响,
二楼的居家电梯叮铃一声,她穿着一身宽松的针织毛衣,牵着樱樱从楼上下来。
“早餐在桌上,你们先吃,我腌好这个,马上就过去。”林昇埋头开始切紫苏叶,刀锋碰上新鲜的蔬菜,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欧阳妤攸打开包装袋,捏着柔软的面包,大口吃进嘴里,林昇把碟子放在她跟前:“你每天早上要吃这个,不觉得腻?”他说的是她手里的三明治,欧阳妤攸微笑着摇头,端起旁边的橙汁喝了起来。
“你总要吃这个,营养会不平衡,明天换点别的吃?”
欧阳妤攸放下杯子,连忙摆手,擦擦嘴说,“不用换,别的我吃不下。”
他点头,并不勉强她,晚上打算包饺子,下午集市上人很多,低矮的商铺门口撑着黑色遮阳布,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行其中,各类海鲜,干货,蔬菜,水果……应有尽有,林昇专门来买了饺子皮,问她想吃什么馅的饺子,她想了想说:茴香馅的。
还有这种口味的饺子?林昇一愣。
“当然有。”她回头笑着眨眨眼,她穿着一件豆沙红的呢绒大衣,衣摆宽松敞开,走起路来灵活自然,尤其她天生的手脚细弱,又是怀孕初期,完全看不出半点孕妇的姿态。
她牵着樱樱走在前面,去店里挑饺子皮。
林昇跟在后面,忽然接到徐昊睿打来电话。
他因这一个月来的休假,合同签下的工作全权交给了徐昊睿在处理。
虽是新年,但工程仍在继续,客户指定的楼盘新房装修才进行到三分之一,还有上千户房子等着他们在半年内设计装修交房,按原计划增加了两个施工团队,在时间的预算方面是没有问题的,所以他才抽出空来休假。
可徐昊睿前几天才知道,原来年前跟他们对接的只是一家全权承包房地产装修的中转公司,林昇他们签下的绿松碧林,那个楼盘高达几千万的生意,真正的东家竟是腾远地产。
徐昊睿倒觉得没什么,以为像腾远这样的大企业,旗下那么多家分公司,每年都在开发新楼盘,把样板房及酒店式公寓的装修,承包给第三方公司来处理,这很正常。
可林昇一听腾远二字,一团疑惑升上心头。
毕竟这可不是当初欧阳家的腾远,现在这公司的最高决策人是谁,林昇再清楚不过了。
但合同是他年前就签下的,究竟是腾远底下分公司的决定,还是季临川的授意,这里面会不会有猫腻,他暂时都还无法判断。
回到住处,林昇把茴香馅拌好,樱樱也要学包饺子,欧阳妤攸轻声细语,手把手教她怎么捏,还特意要包一个红枣馅的,说是谁吃到要幸运一整年。
樱樱那次磕伤头,所幸没什么大碍,但受了惊吓后,话说得越来越少,也比之前更爱黏人,近来她们相处久了,连睡觉也是在一起,林昇看着眼前柔和灯光下,那一大一小正叠坐在一起,大脸贴小脸亲密无间,他深知这样的日子快结束了。
带她来垦丁度假是他拿的主意,这里气温高,空气好,对她养身体再适合不过,细算算才来了不到一个月,她答应跟他来台湾,不过二十八天而已。
二十八天以前,在那个城市,她突然失去了联系。
他起初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总之她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直到一天夜里,他接到她手机打来的电话,里面的声音却不是她,而是一个叫李小艾的女孩。
他见了才认得她是谁,奇怪的是她没打给季临川,她也不再叫她季太太,而是称呼她小攸姐,她说她在墓地,请他去劝她,因为她已经跪在她爸爸的墓前整整一天了。
记得她很早曾说过,爸爸葬礼后,她很少再去看他,她甚至连季家老宅旁边的那座房子都不敢去望一眼,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那个晚上,他看到的,是瘦骨嶙峋的欧阳妤攸,头磕在欧阳老先生的墓碑上,死死不肯走,她哭得全身无力,没发出一点声音,隐忍又哀痛。
夜里风很冷,黑暗里松柏树的枝桠,像恶兽伸展的獠牙。
她犹如一尊泥土挖掘出的瓷像,跪坐前倾,脸贴在冰冷的碑石上,一动也不动,唯有一双眼睛像泉涌,不停地流着泪,越来越瘦的她,眼眶深陷,眉骨凸显,她说对不起爸爸。
她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她究竟怎么了,林昇不知道,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将她从墓地带走,她手冰凉,浑身却很烫,林昇握住她的右手,意外发现她中指上的婚戒不见了,小艾将她随身仅有的东西交给他,不过是些证件,再无其他。
“林昇。”
晚饭后他回到房间,徐昊睿将楼盘装修的进展情况发了过来,正仔细看着,不知何时她突然进来,执拗的目光说:“我们回去吧。”
她签了离婚协议书,但还没有正式去办手续。
她说回去。
于是大年初三,他们离开垦丁。
回程的飞机落地后,欧阳妤攸许久不开的手机,瞬间无数条信息电话涌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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