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本能地,欧阳妤攸惊目急呼。
与其说是自然反应,不如说是她陷入与陈嘉棠重逢的喜悦,和他那条缺失右腿的错愕之中。
难以接受的同时,也让她一时忘了思考,他的腿是怎么失去的?
陈嘉棠和莫莉简短的对话,接下来他的果决指意,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错……
是那晚。
就在欧阳妤攸慌神的转瞬间,她的呼喊并没起到任何作用。
与那声枪响的同时,只见莫莉急速侧脸,长发在空中划起弧线,她纵身躲避,四个冲锋衣男人跟着想要冲上去,却被那持枪中年人朝地面几发扫射,逼迫击退向后撤去。
陈嘉棠的意思很明显,他只要莫莉的命。
他要为失去的那条右腿,讨回血债。
他要那女人为她的忠诚付出代价。
扑通!
膝盖骨与青石路面撞击,莫莉终究没躲过去,她咬着烈焰红唇,半跪下去,微卷长发滑落在脸庞,她捂着肩膀,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淌。
那枪没打中要害,只见那中年人再次举起枪,瞄准莫莉的头部。
“嘉棠哥哥!”欧阳妤攸睁目摇头,“不行……”
天知道,她也曾怨恨莫莉,怨恨她毫无道理的愚忠,怨恨她这个人的冷酷偏执,怨恨她可以因为季临川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立刻翻脸不念情分。
这两年多,季临川不准莫莉在她跟前露面,就是因为知道,她有多恨她!
可此刻,在欧阳妤攸心里,她不能否认从苏梅岛开始,共同经历了那场飞机事故之后,她对莫莉,是怨,大于恨的。
眼下欧阳妤攸露出的恻隐情绪,对那个失去右腿,先死后生的人来说,多少有点背叛感。
果然,陈嘉棠因她刚才那句明显的劝阻,神情寥落,眼底透着忧郁。
右腿上那只手紧握成拳,视线锁住她:“你忘了?那个晚上,是谁把我们逼得无路可走?是谁死咬着不放要抓你回去?”
陈嘉棠指着半跪的莫莉道:“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当初我会说到做到,我一定能把你送到美国去,你会见到你爸爸,如果没有她的步步紧逼,你现在早就自由了。”
如果不是她。
你早就自由了。
……
可能,人都有避重就轻的劣性,痛苦也是会蛰伏。
它像冬眠的昆虫,在时机未到时,安安分分潜藏在心的缝隙里。
是陈嘉棠的话,唤醒了她心底逃避的那段黑夜。
那个晚上往前推七天。
腾远遭并购危机,爸爸突发重病,到去世消息传来,只不过短短七天。
一百六十八个小时。
她打碎梳妆镜,用碎片割过手腕,她不吃不喝,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季临川仍待在美国不回来,任她怎么恳求,他绝情起来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根本不跟她讲一点情分。
那时结婚刚半年,她才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恨透自己父亲的人。
对,季临川那时候说,他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欧阳腾远。
她哭干了眼泪,一双眼睛连带着心脏都痛得像撕裂一般。
她没有护照证件。
她被莫莉看守着。
她被季夫人冷冷无视。
没有人能够帮她,只有出远差在外的陈嘉棠,他知道家里的变故,匆匆赶回来,趁着医生给她输营养液的时候,半夜溜进房里看她,他说他有办法带她走。
那个深夜,陈嘉棠瞒着季家所有人,联合给她看病的医生,避开莫莉的人,悄悄带她逃了出去。
他们上了高速,嘉棠哥哥一边开车,一边简单几句将行程告诉她。
他是梵森的陈副总,接受公司事务以来,一直跟季临川是分担管理,他负责的是东南亚所有的生意往来,所以他有人脉,能够帮她从中缅边境辗转,再找途径去美国,这是他当时认为最好的办法。
可他们的车行驶在高速上,才不过半个小时,几十辆越野车就已经露出追踪的苗头,像一群追逐食物的黑色蜈蚣,摆着长长的尾巴,时而变化队形,追踪在他们车后。
犹如飙车般势均力敌的较量。
车外景物在视线里变成模糊的高速画面。
她在那七天里不吃不喝,靠营养液维持身体,车内外持续不断的追逐,躲避,急拐,再加速,不出多久,她已经出现不适反应。
陈嘉棠专注留神后面的动静,见她身体根本吃不消,他骤然停车,当即决定在一个密林岔路口,把她放下。
“等着,我会回来接你。”
时间紧张,为了甩掉那些人,他只留下这最后一句话。
那个关上车门给她留下笃定笑容的陈嘉棠,是她回忆里最不忍触碰的画面。
这两年多,所有人都说他死了,警察说,莫莉说,季临川说,连陈姨陈叔都悲痛欲绝,坚持死不见尸,也要给他立墓碑,因为死者为大,他需要安息。
今日的陈嘉棠,坐在轮椅上,他是死里逃生的人。
欧阳妤攸心知,她可以不恨,但现在连站起来,都如此艰难的陈嘉棠。
他失去了正常行走的能力,他怎么能够不恨?
欧阳妤攸脸上的神情愈发矛盾,正在此时,耳边却传来肆意的笑声。
是莫莉。
她听到陈嘉棠那番话,一手捂着肩膀,一手撑在地上,颤声嗤笑道:“陈先生,谁给你的自信?你当初没从我手上逃出去,就证明你根本没这本事,不然你也不会像个缩头龟,一直躲在这里不敢露面……”
她沉重地甩起头,一缕头发粘在嘴角,眼神鄙夷道:“依我看,你跟刚才那人贩子也没什么区别,拐走别人太太,插手别人家务事,你活该落个身残腿废的下场!”
家务事?
对,在所有人眼里,他陈嘉棠,从来都不是季家的人。
他紧绷着脸,眼底闪过凶狠冷厉,这时,阿点妹突然飞快走了过去,长靴一脚踹在莫莉肩上,吐出口香糖,黏在她头发丝上,愤然道:“害陈阿四断腿的人,原来就是你!”
阿点妹脾气执拗,一把从中年人手上夺下枪,再次对准莫莉的脑袋。
欧阳妤攸蹲在轮椅前,单手握住他的拳头,“嘉棠哥哥,你看着我,你不能这么做,我知道你恨她,我……”
她说什么都像在替莫莉辩解,充满了可耻的背叛感,可有一句话,她要告诉他。
“嘉棠哥哥,你今天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什么能比活着最重要?
陈嘉棠眼神极其复杂地凝视她,那里面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曾经一起长大的那些年,她总觉得季临川是不羁的风,难以捉摸,但嘉棠哥哥就像一棵沉默的树,吸收着太阳,扎根在泥土里,通身清透温暖,踏实可靠。
可现在,她不确定,他还是不是那个他。
是这句话说动了他吗?
她不清楚,但陈嘉棠终于松了口,微微抬起忧郁的眼睛,喊道:“阿点。”
欧阳妤攸回头看,那短发微翘的小姑娘有点不甘心,但还是把枪扔回了中年人手里。
莫莉虽是硬脾气,可到底扛不住肩上的伤,她缓缓倒在了地上。
陈嘉棠冷漠看着她道:“这女人跟他一样,还是这么猖狂。”
他?
欧阳妤攸眼神飘忽,兀自点了点头。
……
四方街的尽头是绵延不绝的树林,名叫顺滇的河流穿林而过,玉家的房子正是建在这密林之中,河岸边缘。
门外几辆大卡车,十几个工人正在装货,里面是运往缅甸的药材和稻谷。
玉琴崖坐在圆形的客厅内做账务。
今天的来客都已经散去,桌上留下不少名贵的好东西,那些来混边境的人,遇到点走不动门路的事,免不了要来请琴崖姐的照拂。
陈嘉棠坐着轮椅进了客厅,玉琴崖整理着一堆收据票纸,像问平常话似的,脸也未抬:“为什么没下手?”
“老史他们不经常干那事,废两条胳膊够了。”
“我说的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中枪的女人。”玉琴崖放下手里的东西,细眼看他道:“当初你既然决定要放长线,就不该一次次跑回去露面,现在人都引到这里来了,你要是能一枪解决,还用得着再回去?”
陈嘉棠回来后已卸下假肢,裤腿是空的,干瘪地搭在轮椅上,他神情忧郁黯然,开口道:“她只是个听人使唤的忠犬而已。”
“可她是直接导致你断腿的人,这样你都下不去手,为什么?”玉琴崖认识的陈嘉棠,是个被鲜血浸染过的男人,他在边境经事无数,已经不存在心慈手软,关于最根源的那个人,陈嘉棠确实想用另一只方式打败他,可那条路太难,也太耗时间。
也许是男人的自尊,也许他内心还有更多不愿明说的曲折。
陈嘉棠选择隐忍,沉淀,他原本等着万事俱备的那一天,能够重回他的世界,可这天却提前来了。
下午因为阿点妹一个电话,陈嘉棠刚回到四方街,就带人调转回去。
玉琴崖纤长的指甲,捋顺胸前的黑发,问:“另外那个,就是你心里一直藏着的女人?”
是她吗?
陈嘉棠眼底深不可探,没有回答玉琴崖,他略带伤怀地自语道:“她不该这样……”
当初她的恨那么浓烈,像化解不开的剧毒,他至今忘不掉,他从远方回到家,看到的那个躺在大床上,手腕上到处是伤,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如同枯叶般即将消亡归于泥土的小攸,看起来是有多绝望。
哪怕几个月前,他在父母归国后,冒险回去一趟,徘徊在季家老宅,看到的她还是一样很颓废。
她被季临川困住,哪里都去不了。
她在台风大雨天昏倒在医院门口。
她明明过得那么绝望……
为什么?
为什么她还能为莫莉心软?
陈嘉棠下颌咬肌微微颤动,那个女人该死。
他失去的右腿,他从身体里流失的鲜血,他错失的人生,不能就这么白白算了。
小攸。
你也不该这样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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