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往后我纵着她(1 / 1)

<>凌晨左右,院子里起了风。

几片沉香树叶顺着敞开的推拉木格窗户,被风带进房里。

季临川压着她在床尾纠缠,忽的清脆一声,窗边梨花木圆桌上的长颈花瓶被吹倒。

清冽醒神的破碎声,将两人从旧日的记忆里惊醒过来。

季临川兀自翻身,仰面失笑道,“还好,老子这张皮还在。”

一时语凝,夜风叫嚣了一整晚。

清早,欧阳妤攸披散的头发在枕头上左右摇晃,一对细密湿润的睫毛颤抖着,两只手紧攥被沿,不住地摇头。

梦呓着说,“别丢下我……”

季临川眼神阴沉,瞥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把她揪起来,猛烈摇晃,直至她呼哧睁开眼,目光呆滞,分不清眼前境地,茫然地望着他。

她还未清醒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嘶哑,说,“陈嘉棠,我第一次梦见他。”

季临川冷峻如霜的目光覆盖在她脸上,“呵,我以为你梦里只有那个老家伙。还知道良心不安?挺好。”

他起床径直走进洗手间,欧阳妤攸看向窗外,天空阴沉,像倒洒了灰色颜料,乌云卷滚,树梢哗哗作响。

吃早餐时,外面滴滴答答下起雨,地板冒着潮气,电视里天气预警发布,手机同时收到短信提醒。

晚上八点台风“珍妮”将登陆这个城市,一时间,停工停课,公司无一例外,都给员工放了一天假。

小致起得早,听说不用去上学,换下幼儿园校服,让舅妈陪着去院子莲花池边看锦鲤。

小雨淅淅沥沥,她撑着木柄黑伞,拉小致站远,任他抱着鱼食罐子,一把一把往水里撒,无数条锦鲤冒雨露头,翻腾抢食。

一抬眼,望见林秘书从芭蕉叶旁的石径小路上匆匆而过。

几分钟后,白衫黑装的季临川跨步走来,眉宇冷峻,紧绷下颌,林秘书为他举着伞,一路小跑跟在后面,两人神色匆匆出了门。

这时,小艾打电话过来,因为她请假回了老家,昨天走时天气很好,许多窗户通风没有关,听说今天这里打台风,提醒季太太二楼阳台的盆栽也要收到安全处。

欧阳妤攸想起去年台风登陆时,季临川在外地航班延误,她因吃了助眠药睡得昏沉,晚上忘关书房的窗户,第二天他回来,满屋子雨水,狼藉一片,气得差点没掐死她。

这样的天,不回去收拾可不得遭殃。

她转身带小致走回客厅,暗暗想道,她担心的是自己工作间的画,才不是他的破书房。

听说她要回那边,季夫人说家里的司机刚跟临川走了。

欧阳妤攸想着老宅区外面应该拦得到车,于是换双短靴,拿起雨伞正要走,这时季夫人转身站在楼梯边喊陈姨。

她回头说,“让老陈送你去。”

欧阳妤攸手指紧张地握着衣摆,抗拒地皱着眉头,还未开口,陈姨已经下楼,季夫人让她到后院找陈叔来。

片刻,陈叔便拿着车钥匙过来,欧阳妤攸站在门口,像一个浸泡在水里的木柱子,动弹不得。她宁可忍受那边家里被吹得面目全非,地板灌满水,损坏了她心爱的画,也不愿在回去的路上独自面对陈叔。

他的沉默寡言,其实比陈姨肆意发泄的恨意更有震慑力。

欧阳妤攸放下雨伞,开口说,“算了,我明天再回去。”

陈姨顿时脸黑,“欧阳小姐,我们可没说什么,您倒先撒起脾气了?”她松垮眼皮抬起,“呵,倒也是,忘了你脑袋发热,就爱拿人随便使唤,怎样高兴怎么来。”

欧阳妤攸一时五味杂陈,只看向季夫人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无证驾驶的事,她真不想再干一次。

可眼下,她只能伸手问陈叔要车钥匙。

季夫人没理她,当年这孩子考驾照的惨况,犹在眼前,在这天气,让她一个人开车,简直应了季临川那句话,就是放一个马路女杀手出去。

季夫人催促,“你们快去快回,路上别耽搁,晚上的台风赶不上。”

台风来临前的城市,街道两边的商铺大半都关了店,路上拥挤着赶回家的车辆,路况竟像高峰期一样堵,雨刷不断摇摆,反复清洗着眼前模糊的世界。

陈叔一如往常不言语。

欧阳妤攸觉得闷,想开窗,外面雨势却越来越大。

忽然,陈叔开口道,“记得那年嘉棠他们骑摩托车带你出去玩,回来时也碰上暴雨天,你冻了一路,回来就发烧,那会你家阿姨刚辞职,欧阳先生又忙,是你陈姨守了你一天一夜。”

欧阳妤攸微怔,记起那是十一二岁时的事。

她跟季临川他们出去玩,陈姨总是一遍遍叮嘱她在外要忌冷食,他们坐地上打牌,陈姨给她准备的坐垫永远比两个男孩的要厚实。

陈叔说,“正因为对你有感情,她说话才更不留情面,别怪她。”

两年来,第一次听陈叔这样宽慰她。欧阳妤攸别过脸去,温泪落下。

可她清楚地知道,过去再亲近,也只存在于过去,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是会变的,如今憎恨是道鸿沟,他们每个人都跨不过去。

欧阳妤攸并不指望谁来原谅她,就像她从未打算原谅季临川一样。

半小时后。

进了家门,楼上的窗户大多是敞开的,窗帘潮湿而沉重,她一间间关好门窗,又去检查工作间,靠窗的小沙发已经沦陷,手轻轻一按就能挤出水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曾合作过的出版社编辑。

她用肩膀夹着手机,走去拉窗帘,听明白对方的意思,又走回来看着钉在展示墙上的画纸七零八落,好些已经受潮卷起,颜色也开始侵染。

陈叔清理完地板上的水,又去阳台把所有的植物都移到了室内客厅。楼上楼下检查几遍,安置好所有的东西,见外面风雨越来越大,过来催促她该回去了。

两个小时后。

窗外断断续续传来树枝断裂的清脆声,门窗哐哐直响。

欧阳妤攸仍在工作间内起草画稿,对方找她画一张图,说是时间紧急,原来签约画图的人突然出了状况,下个月上市的书正在等这张封面图排版印刷。

她在工作上一向是有求必应,何况对方软磨硬泡苦苦求了她半个小时。

多种元素糅合创作,还要三天内出作品,虽有点仓促,欧阳妤攸咬咬牙还是答应了。

暴风雨袭来的下午,耳边像消了音,画着画着,她感觉到小腹一阵坠痛,弓着身子,一次次放下笔,凝眉垂眼。

欧阳妤攸回头看眼墙上的日期,拿包卫生棉转身去了洗手间。

每逢例假,身体遭受过的创伤,都会在这几天轮番显露出来,头疼,腰酸,四肢软绵,身体发冷,喝了热水,依然难受得想死。

她蜷缩着腿窝在沙发椅里,头埋在膝盖上。

说来奇怪,在这种难受的时候,她竟第一个想到了季临川。

听到手机响,欧阳妤攸缓缓抬头,目光闪过一丝希冀,却看到季夫人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只听电话那端斥声问道:“你在哪儿!”

这话问得她一头雾水,她能在哪儿?

欧阳妤攸闭上眼,有气无力地回话,“家里。”

没错,季家老宅不是她的家。

这里才是。

季夫人仿佛转了个身,声音格外响亮,命令道:“你给我马上过来!附中医院!”

医院?

欧阳妤攸心里咯噔一声,感觉像掉进了冰窟窿。

因为电话挂断前,她听到那边有陈姨的哭声。

一脚踏出门,冰凉的雨滴冲过雨伞,拍打着她的小腿,她双手艰难地把伞柄抱在怀里,冲进如瀑布般的雨雾里。

那风势,一松劲,恐怕伞就会从怀里刮走。

大雨磅礴,路上冷清到一辆车也见不过,欧阳妤攸又调头回家,从玄关柜子上拿走了一把车钥匙。

她赶到手术室门口时,望见季夫人揽着抹泪的陈姨,小叔叔也在。

季凡林见侄媳妇来了,悄悄走过来告诉她,“老陈倒在加油站的路边,你婆婆她们正在气头上,待会有什么不入耳的话,能忍就忍,别忘了小叔叔站在你这边。”

欧阳妤攸愕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更没顾上回季凡林的话。

陈姨已经满眼怨恨冲上来,骂道:“扫把星!三番两次,只要沾上你,就没有一件好事!你哪天才能不祸害我们!”

小叔叔挡在前面,沉声道,“你冷静点。”

“冷静?”陈姨悲痛,“叫救护车的人说,老陈在路边晕倒大半个小时,没人敢管,碰上这样的天气,他根本就不该出门!”

她恨意爆发,看向欧阳妤攸,“他明明不是一个人出去的,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怎么有你这么狠心的女人!你害死我儿子还不够,又来故伎重演!”

欧阳妤攸脸色苍白,眼眸凝固,半响,总算想明白了……

陈姨怀疑她扔下了陈叔,就像上次一样,认定是她丢下陈嘉棠。

即便没有人相信她,可她还是解释道,“我在家里,陈叔是一个人回去的……”

陈姨厉声道:“胡扯!你就像两年前一样,出了事第一个溜,先顾自己的命,嘉棠他就是心软,命才没了……好,现在又轮到老陈了。”

季夫人目光威严,斥责道,“你还不跟陈姨道歉!”

欧阳妤攸紧攥着手,指甲嵌入手心,头发的水滴滚下,湿透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她很冷,一颗心像是坠到了黑洞里。

让她真正觉得难堪的并不是一句“对不起”。

而是容不得她有多余的解释,就已经被判定是名副其实的罪人,可她该为什么而道歉呢?

因为天气不好,她不该说要回去。

因为碰巧有事,她不该让陈叔一个人走?

因为她和陈嘉棠在同一辆车里,可他死了,她却还好好活着?

于是她成了那个弃之逃离的小人,成了一切灾祸的源头。

陈姨泣不成声歪倒在椅子边,不忘指着她说,“不用道歉,我福薄命微,消受不起!”

她依着墙壁微微愣神,只听陈姨继续说道,“欧阳小姐往后也拎清楚,除了那个死了的欧阳腾远,没人有义务纵容你!”

这时,一个声音接话道:“往后我纵着她。”

紧接着,走廊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只见季临川跨步走来,一边从林秘书手里接过手帕,擦去衣服和头上的雨水,身后五六个黑衣保镖,手里各自拎着保险箱,格外谨慎。

林秘书没跟过来,而是带着一行保镖停在远处,等着季总处理完家事,再去回一趟梵森原料库。

小叔叔迎上他小声道,“不早点来,和稀泥的差事就会丢给我。”

季临川嘘声回应,拍拍季凡林的肩,风尘仆仆走到欧阳妤攸身边,像哄小孩似的,揽着她肩膀说,“道个歉,有什么难的。”

季夫人拿眼瞪他,分明是怪他没搞清状况,季临川却视而不见,走到陈姨身边。

当着众人面,挺拔修长的身姿,郑重弯下腰,鞠躬道歉。

欧阳妤攸垂下睫羽,眼眶微酸,腹痛难忍,扶墙支撑身体。

片刻,季临川抬起头,回身牵住欧阳妤攸,道,“陈姨回来这些天,气也撒了,该骂的也骂了,我一句没拦着,但妤攸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她会不会存心害人,您清楚得很。”

陈姨耷拉眼睛,怒气未消,季临川望向手术室说,“陈叔这边,我已经托人问过里面的情况,问题不大,很快就能出来。”

季夫人松口气,陈姨脸色也稍稍缓和。

季临川却眼底冷色渐起,沉声道:“没了欧阳腾远,她还有我。从今往后,陈姨若能放下那件事,我们就回老宅,若还像这样不饶她,我就带她回家,再不碍您的眼。”

带她回家?

季夫人听罢,愤然站起来,指着欧阳妤攸道,“为她,你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这丫头果然是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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