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静就站在门口,看着议政厅内打的不可开交。
他就这样看着,倚在门框,左手拿着羽扇,右手握着梁俊亲笔所写支票。
脑子里回想起刚刚在太子书房之中,梁俊说的话。
梁俊从来没有给他,或者说给他的智囊团们那么严肃的说过话。
他一直在想梁俊今天这一整天的表现。
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
自刘文静为梁俊效力之后,梁俊整体表现来说,绝对是当世值得效忠的主公。
但敏感的刘文静却从与梁俊日常接触里察觉到一丝十分微妙的不和谐。
这种不和谐自从王易杀了皇帝加入东宫以来,愈发的强烈。
直到今天,刘文静才确定,这种感觉不是自己胡思乱想,而是现实存在的。
当初梁俊收留王易的时候,整个东宫文官阶层全都反对。
尤其是东宫文官之首苏信,更是旗帜鲜明的上书梁俊,王易必须死。
可一项对东宫文官的意见十分重视的梁俊却异常坚定的告诉所有人,王易不仅不能死,还得成为雍州布思衙门的司长。
这个决定让梁俊和东宫文官之间原本十分和谐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
刘文静作为东宫首席谋主,梁俊阵营里二号人物,虽然没有公开站在苏信这边,但却也没有为梁俊力保王易说话。
这个态度说是中立,实际上就是告诉梁俊,他也不赞成收留王易。
苏信给梁俊的理由很简单,不管皇帝是不是原来的皇帝,也不管把弑君的罪名安在了梁羽的身上。
王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掉的皇帝。
这个时候,局势混乱,东宫说皇帝之死是军机处的锅,军机处说是太子谋朝篡位,大逆不道弑君杀父。
双方互相攀咬,都想把皇帝之死这事搅混了。
可一旦双方的对立消失,矛盾不再像之前那样尖锐,势必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皇帝是怎么死的。
只有这样,后继之君才能服众。
而王易杀皇帝之事,想要颠倒黑白根本不可能。
等到那个时候,天下人都知道梁老三是王易杀的,而王易又是太子麾下的布思衙门司长。
这不是将把柄递给别人么
太子就算扫清,一统天下,这皇位也坐不稳。
所以王易必须死,而且要五马分尸,千刀万剐才行。
苏信的想法,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是一点也没有错的。
他身为太子的臣子,做事必须要以梁俊为主。
这种对梁俊未来之路有重大隐患的因素,必须在还没有爆发之前彻底铲除。
刘文静也是这样的想法,整个东宫文官团体全都认为除掉王易迫在眉睫。
可梁俊偏偏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苏信杀掉王易的意见。
连刘文静说给皇帝举行葬礼的建议都没有采纳。
可怜的梁老三,一代君王,最后被梁俊一把火烧了,随便埋在了长安附近的田地里,美其名曰废物利用。
太子的这些操作,在这些官员眼里,简直就是没有脑子的二笔才能干出来的事。
原本以为梁俊夺得了长安,中兴大炎朝的时机来了,可谁能想到梁俊会干出这种让东宫十分被动的事来。
苏信等人万般无奈,先帝都成灰了,再说那么多还有什么用
只能把不满咽回去,继续投入建设雍州和长安的事业之中。
可谁成想,大家伙正干的起劲呢。
太子爷又要和联军决裂,解散他花费无数心思和精力、武力组成的穿越者联盟。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个道理不用多说,谁都明白。
现在长安的形式一片大好,梁俊成为了众人盟主,大家齐心协力打梁植,多好的势头。
可偏偏他又不干了,非得和这帮人决裂。
整个东宫上下的文官听了这个消息,全都炸了锅了。
苏信更是从床上爬起来,披着一件官服,鞋子都没穿过就跑到了东宫来。
谁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又要干什么,东宫文武百官全都堵在梁俊的书房劝谏。
刘文静从太子书房之中出来的时候,还有不少官员询问赶来,加入劝谏的队伍。
眼见得此时已经到了凌晨时分,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没想到天子书房那乱成一团,议政厅内比书房还要热闹。
“多事之秋啊。”
刘文静叹了口气,眼睁睁的看着刘秀把左典一张英俊的脸打成猪头,摇了摇头,伸出手示意身后的骁骑卫上前把二人拉开。
刘秀这一顿胖揍,可是出了大气。
打从他进了长安,知道左典的身份之后,老是觉得自己背后有双眼睛盯着。
刚刚宋江说书的时候,左典趁着大家伙听的聚精会神,居然想躲到自己身后,用匕首给自己来个出其不意。
刘秀心里那叫一个气啊。
王莽小儿,老子不来找你,你反倒是主动送上门。
当真我人生地不熟,在这长安城里不敢杀人不成
再者来说,刘秀也能体会到左典对自己到底有多恨。
宋江这老小子说的书如此精彩,连自己这个平日不喜欢这种玩意的人都听得入了迷。
左典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想着阴自己,这得是多大的毅力,多大的仇恨。
才能支撑着他为了复仇而放弃听书的快乐。
这是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人啊。
骁骑卫拉着刘秀,刘秀看着被自己揍的没有人样的左典忽而有些心疼。
太子说的一点也没错,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啊。
刘文静拉住了刘秀,又让骁骑卫拉住了其他人。
闹闹哄哄好久,议政厅方才安静下来。
梁锦和梁羽端坐在椅子上,喝着茶,由内到外说不出的舒坦。
打从穿越到炎朝以来,二人还是第一次这般放开了所有顾及,彻底的放松。
年轻的身体当真是好啊,打起架来都是那么的痛快。
梁锦更是意犹未尽的攥了攥拳头,上一次这么百无禁忌的活动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刚刚无差别,捉到谁就揍谁,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好像怎么用都用不完一样。
这种爽感简直比当皇帝还要过瘾。
梁羽和他也是一般心思,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痛快”
“拿酒来”
梁锦和梁羽本就是性格豪爽的关中汉子,此时放开了手脚,更是没有任何的顾及。
尤其是梁羽,整个人精神焕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太子要和自己决裂
决裂就决裂。
他娘的老子活了两辈子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什么敌人没有干过
还差你这个不知道和老子差了多少辈分的黄毛小子不成
二人一吩咐,马上有人取来了两坛酒。
刘文静伸手拦住,冷眼看着豪气冲天的二人道:“两位殿下,有些事,说完再喝也不迟。”
梁锦一抬头,方才看到刘文静,一愣笑道:“原来是刘祭茶来了,请坐。”
梁羽站起身来,走到刘文静身后,从士卒手中接过两坛酒又转身回到了坐位上。
“啪”
梁羽拍开酒坛上的封泥,递给了梁锦,随手又拍了手里酒坛的封泥,看着刘文静道:“刘祭茶,有什么事,等我与大哥喝完酒再说也不迟。”
刘文静轻摇羽扇,道:“也好,便让大殿下喝完这坛酒,如若不然,只怕小生说了,坏了大殿下的酒兴。”
梁锦刚要仰头打算吨吨吨,给众人表演个一口喝坛酒的绝技。
听到刘文静说这话,反而放下手中的酒坛,看着他道:“哦,本王倒是想听一听,是什么事能让本王坏了酒兴”
刘文静从袖筒之中拿出那张梁俊亲手开的支票,放在了桌上,用手指点了点。
“此为何物”
梁锦抬头看了看,一旁的梁羽快步上前,一把将支票拿了过来,看到上面的字,愣住了。
梁锦不由的皱了皱眉,心里约莫知道是什么事了。
“多少钱”
梁羽一愣之下,随即恢复过来,将手中支票递给梁锦,哈哈大笑道:“太子确实是个妙人”
“两千万贯”
梁羽将支票递给了梁锦,梁锦看到支票上的数字也有些晃神。
两千万贯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炎朝一年的税收也不过这些。
整个议政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小小的支票上。
交通银行的纸钞,经过这几个月的发展,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可。
尤其是这上面有着梁俊亲笔签名的支票,只要到任何一家银行之内,都可以兑换足值的现钱。
当然,即便是雍州的交通总行,一时之间也拿不出那么多来。
“刘祭茶,此为何意”
梁锦捏着手里的支票放在了桌子上,满脸笑意看向刘文静。
心里却突然有些酸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总觉得一瞬间失去了十分重要的东西。
刘文静恭身冲着梁锦行了一礼,道:“殿下,此乃殿下在珍宝坊的三成份子钱。”
“三成份子钱”
梁锦沉默下来,神色复杂的看着桌上的支票。
自己和梁俊的关系算是彻底决裂了。
这一次太子并不是说说而已。
虽然梁锦已经做好了与梁俊分道扬镳的准备,可当预料之中的事出现的时候,依然有些措手不及。
刘文静又从身旁的侍从手中拿出一叠纸,恭敬的放在桌上。
“此乃珍宝坊的解约书,烦请殿下查阅。”
周围人全都默默的看着梁锦,心情十分的复杂。
有的人羡慕,有的人嫉妒,有的人则摇头不语。
二千万贯。
虽然在座的前世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面对着可以兑换两千万贯钱的支票,说不动心是假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梁锦接下来的动作。
心里对梁俊的评价有些转变,不少人脑子里甚至有了这样的念头:
难道太子想要走的路子是对的不成
按理来说,事已至此,梁俊完全没有必要拿出那么多钱来,更没有必要拿出这样一份解约书让梁锦签字。
一旦太子和诸人决裂,这握在手里的珍宝坊说不给梁锦那三分就不给梁锦。
梁锦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无可奈何。
谁让珍宝坊的所有工厂和店铺都在东宫的掌握之中
如今梁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是拿支票,又是解约书,里里外外做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梁羽甚至在想,若是自己是梁俊,舍不舍得拿出这些钱来。
毕竟长安初定,雍州改制又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正是缺钱的时候。
这两千万贯可不是小数目,关键时刻可是救命的钱。
梁羽想了很多,从来到此朝第一次见到梁俊,到现在与梁俊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切的一切,像是过电影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闪过。
活了两世,梁羽突然发现,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梁俊这样的人。
确切的说,在尔虞我诈的两世里,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梁俊这样做事来去明白的人。
梁羽现在才猛然想起,在长安城中与梁俊较量的这些日子里,好像梁俊从来都没有主动招惹过谁。
梁俊入长安,军机处就给他设套。
进了长安之后,梁羽又带着人联合梁老三想要致梁俊于死地。
中途程经又伙同其他人搞刺杀。
好像在与梁俊的交锋之中,他始终处于被动,从来都没有主动攻击过谁。
难道梁俊想要建立穿越者联盟,与穿越者们共同中兴大炎并不是一句空话
他是真心能够容得下自己等人
对自己等人并没有动过杀机
这些疑惑,没有人能够回答梁羽,可事实却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只可惜,现在明白已经晚了。
刘文静带着支票和解约书来找梁锦,已经表明了梁俊的态度。
他要改变了,用着支票和解约书了解与梁锦之间的关系。
斩断了梁锦联盟的关系之后,梁俊与他们这些帝王再也没有任何的瓜葛。
唯一的关系则是敌人。
梁羽想的这些,梁锦也想到了。
他看着桌上的支票,忽而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连叫了三声好,梁锦猛然拿起酒坛,吨吨吨,一坛子酒一饮而尽。
随后抓住酒坛口,重重的砸在了桌上,酒坛应声而碎。
梁锦握住瓷片,尖锐的瓷片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从手掌之中流到桌上。
“啪”
梁锦在解约书上盖下了自己的血手印,沉声道:“从此之后,我梁锦与珍宝坊再无任何瓜葛”
说完随手拿起支票,呲呲呲几下撕碎了。
刘文静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价值两千万贯的支票化作无数碎片落在了地上。
等到最后一片落定的时候,刘文静招了招手。
身后的侍从拿过一个小箱子来,放在了桌上,打了开来。
“太子爷有话让小生交代,说殿下这珍宝坊三成分子乃是当日商议好的。殿下若是不收,日后战场见面,我东宫始终低殿下一头。这是一百张支票,每张支票可在交行之内兑换二十万贯现钱。”
刘文静说着,侍从将箱子里的支票拿了出来,一张张码好了放在桌上。
“殿下请验收,每一张上都有太子殿下亲笔签名。”
刘文静说完,冲着梁锦行了一礼,道:“殿下,今日之后,我东宫与殿下再无同盟情谊,日后相见,无须手下留情。”
说着,又冲梁羽等人微微一笑,转身走出议政厅。
议政厅内很安静,厅外的风很大,吹得刘文静有些冷。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
手,在颤抖。
心,在滴血。
两千万贯,就这样没了。
长叹一声,身影隐入了夜色之中。
议政厅里的事能用钱解决,太子书房之中的事,只怕唯有人命方才能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