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到卷起的床帏上,那精美的龙凤刺绣晃得人眼花。

赵华从沉睡中醒来,想让宫人把床帏放下,却身子沉沉,使不出半点力气。

“娘娘醒了!”

“皇后娘娘醒了!”

似有若无的啜泣声顿了顿,取而代之的是宫人们慌乱的脚步声和低呼声。

她微微闭目,闻着空气中熟悉的药香,心中格外平静,药比往日又重了几分,宫里该是把能用的药都用上了。

凌乱的脚步声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沉稳有力。

“华娘,你怎么样?”

她听着那脚步声停在自己床前,这才睁开眼,望着眼前绣龙黄袍发了会儿怔,才慢慢抬眼,入眼的是英挺而憔悴的男人,眼眶带着血丝,难掩一脸忧心悲痛,而他的身后跪了数十位宫中佳丽,有位份的该是都来侍疾了。

“皇上,”她低唤一声,努力将自己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

“华娘,太医院那帮废物最是没用,听说有位得道高人有通天彻地之能,我已经着人去寻他了,只要他来了,一定能够医好你的病!”萧晟有些激动地说。

她轻轻摇了摇头,莹白得几近透明的纤纤玉指稍稍动了动,他立刻伸手握住,“华娘——”

赵华轻轻吐了口气,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但这具身体已经是油尽灯枯,如今的这点儿精气神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至于什么通天彻地之能的得道高人,她是向来不信的。

“皇上,”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望着相伴数十年的丈夫,眼神澄澈通透,“臣妾这具身子先天不全,能够苟活至今,已经是托了皇上的洪福,如今臣妾命数将尽,便不必强求了,至于那得道高人……”

她喘着气勉力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如今皇上贵为九五之尊,须得提防有心人谗言祸国……”

赵华剧烈咳嗽着。

“朕晓得了,朕晓得了,朕什么都依你,华娘莫急,朕这就让人回来……”萧晟忙不迭地安抚道。

赵华朝他微微一笑,萧晟虽算不得多么英明神武,但在大事上还是拎得清的,只要他能够听得进别人的劝谏,不犯糊涂,又何愁天下不太平,百姓不安居乐业?

只是不知北蛮的战事如何了,她的眼中有着一丝遗憾,到底还是没有办法撑到天下一统,四海太平的那一天。

“陛下是要做千古明君的,须得心怀天下子民,时时事事以大局为重,臣妾走之后,依礼从简薄葬即可,如今国邦初定,百废待兴,切勿劳民伤财……”

“华娘,你别说了……”萧晟紧紧握住她的手,抖着双唇想要安慰她,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臣妾还有几句话,劳动皇上听我说完。”她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她扶起来,又喝了几口浓参汤,努力打起精神。

“华娘,你说,”萧晟大概也知道这是赵华的最后时刻,尽管不愿意接受,但还是强忍着悲痛道。

“臣妾去之后,坤宁宫里的这些宫人全都放出去,各凭婚嫁,万勿使人殉葬……”她的目光缓缓从一众宫人身上扫过,那眼神较之以往多了一丝温情,少了一丝肃穆。

“娘娘……”

侍立在侧的宫人们立刻跪了下去,哭声隐忍,其声极哀。

萧晟的眼圈更红了,想要劝她宽心养病,却在她坚持的目光之下,说不出任何话来,只得咬牙点头。

“还有赵家……陛下万勿加恩于赵家,子瑜子珏,毫无才干,尸位素餐,做个闲散的给事中已是恩赏了,保他们一家平安富贵足矣。我那伯父急功近利,刚愎自用,更是不可重用,臣妾去后,陛下可寻个错处夺权削爵,倒能保全我赵氏一脉,以免祸延家族,咳咳……”

赵华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华娘,别说了……”萧晟痛苦不已,他同赵华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师友。

结发数十载,后宫佳丽三千,唯有赵华仁德至善,不仅与他志同道合,更是一心一意为他谋划,从不为自家谋取私利,严格管束赵家众人,甚至屡次请求他对赵家削官去爵,便是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请他冷待赵家。

“华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保全赵氏子孙,重用鸿山一脉。”萧晟如起誓般说道。

他的话却让她打了个激灵,当年她的父亲赵齐被家族放逐,在鸿山隐居,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却使鸿山一脉名满天下,除了小师弟年纪尚小之外,另一个师弟文定年如今也是权势煊赫,身为大梁首辅却领兵在外抗击北蛮,她则是后宫之主,因为他们的缘故,鸿山先生赵齐被追尊为大儒,著作学说风靡一时,甚至得以陪祀孔庙。

因为父亲的关系,她虽未同赵氏家族脱离关系,但是与赵家的感情浅薄,那两个弟弟子瑜子珏是家族过继到父亲名下,同她本就疏远,对她而言,保全他们的性命,让父亲后继有人便足矣,他们是否飞黄腾达,日子过得如何,同她没有半点关系。

至于那个伯父,更是当年在家族中陷害父亲的元凶,这些年没少腆着脸同她拉关系,套近乎,她对他简直是深恶痛绝,如今她快死了,自然也不想让他今后好过。

但是鸿山一脉就不同了,文定年同她一块儿长大,小师弟是她父亲赵齐从难民堆里捡回来的,赵齐去世时,他年纪尚小,几乎可以说是她一手将他带大的,与他们的情分自然不同。

萧晟提到鸿山,就好比抓住了她的命门,即便是油尽灯枯之际,她也费尽全身精神,丝毫不敢懈怠,“皇上,鸿山一脉除去我之外,不过就只有两人,文定年如今在北方前线与北蛮交战,此役关乎我大梁今后百年江山,不可不慎,待北蛮平定之后,陛下便让他回鸿山养老去吧。”

“华娘这是何意?”萧晟似乎很不解。

他越是如此,赵华便越加小心应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鸿山一脉不过寥寥三人,蒙陛下看重,臣妾忝居后位,文定年暂领丞相之职,但陛下也切不可太过抬举鸿山,还须得让天下人知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让文定年回鸿山养老,便是陛下对他的恩赐,若他不肯回去,那便留不得了。”

萧晟猛地抬眼,“皇后,这是何意?鸿山先生是朕的岳父,你是朕的皇后,文相同我更如亲兄弟一般……”

“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是先父、文定年,还是臣妾,都是您的子民,您才是天下之主,鸿山一脉虽只得我们师兄弟三人,但始终牢记先父遗训,以匡扶社稷为己任,若是贪图财货权势,那便不是我鸿山门人,平定北蛮后,我大梁可太平近百年,文定年理当交出权柄,回鸿山教书育人,否则便是鸿山叛徒,陛下自不必怜惜。为帝者,谋的是天下,是万世,而非一城一池得失,心中所系者是万民,而非身边亲近之人。陛下当事事以大局为重,万勿耽于儿女之情。”赵华的声音冷酷,听在萧晟的耳中却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知我者,华娘也。”萧晟难掩激动,紧握住赵华的手。

这么多年,只有赵华所思所想都同他不谋而合,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若她去了,还有谁做他的良师诤友,偌大的天下,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同他说话的人了,他便真成了那孤寡之人。

看着萧晟的脸色,赵华心头一松,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此时一旦松懈下来,便觉得全身力气被尽数抽走,身体累到极致,心里却说不出的平静舒坦。

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到头了。

“皇上,”赵华喘着气,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带着深情演好最后一出戏,“臣妾走后,只求陛下以龙体为重,加餐饭,勤添衣,亲贤臣,远小人,权归于陛下,政归于中书,必能一统天下,为万世明君……”

“华娘,华娘……”萧晟泪流满面,赵华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只有她知道他成为万世明君的理想,只有她肯始终如一地为了他们共同的理想,无怨无悔地付出,就算他们并不曾有过夫妻之实,却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赵华的脸色一寸一寸的灰败下去,呼吸越来越轻,今生的一幕一幕从眼前飞快地掠过,最后定格在青山绿水之间,那一日正好的阳光和那一袭青衫。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终于解脱了。

“皇后娘娘殡天了——”

丧钟敲响,后赵华薨于坤宁宫,梁太祖萧晟痛哭不止,罢朝三日,举国同悲,太祖亲拟谥号孝文至德庄敬皇后,史称庄敬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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