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前,吴神医闭目不语,正为玉钗姑娘诊着脉。
他五岁学医,十岁出师,如今已是古稀之年,行医超过一甲子,但他行医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
那脉,似生非生,似死未死。
难怪那些城里的郎中会说这是死症,就是在他这个陈国几可称第一的医者看来,这也确是死症!
药石难医,恐非寻常手段可救,唯有兵行险招!
“桂皮,将我的乌金针拿来。”
吴神医沉着脸,睁开双眼,招呼身边的青衣小医童桂皮,让他将自己药箱中的乌金针取来。
只是,桂皮听得“乌金针”三字,却是一下子摇起来了头。
他将身上的药箱藏到身后,执意不肯打开药箱,将箱内的乌金针取出。
乌金针,乃仙人所赐,每施用一次,都要耗费医者莫大的精力,至少减寿三年。
吴神医已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还能有多少个三年可活?
只怕那一针下去,那床上的姑娘没醒来,自己这个师父,就得倒下了。
“师父,您的身体……”
桂皮犹豫不决,有些担心地劝道。
“拿来——”
吴神医却不管自己这个徒儿的劝说,一把桂皮手中的将药箱夺了过来,取出了药箱内那根黑漆漆细如毫发的乌金针。
那针,在昏暗的烛火中,几难望见,仿佛吴神医手中捏着的,不过是一团风,空空如也。
这根乌金针,已经有将近十年不曾使用了,上一次使用时,他还是花甲之年,头发还是黑的,但现在,早已满头银丝,再觅不到一根黑色的头发。
吴神医捏着这根乌金针,望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甄璞,道:“甄璞,你莫忘了你的承诺!”
甄璞在一旁,咬牙切齿,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疼痛。
他的右手艰难地撑在桌上,而左手,已经没了!
在竹舍前,当他说出那句“一命换一命”的时候,那个只救人不害人的吴神医,却扔了一把柴刀在他的跟上,让他先交一点定金。
甄璞砍了自己的一只手当作祭品,供在了青黛姑娘的坟前。
也正是因为如此,吴神医才肯骑着毛驴,来救病重的玉钗姑娘。
“甄璞绝不敢忘!”
甄璞强忍着疼痛,一字一句地念道。
“哼!那是最好。你若敢反悔,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吴神医既然懂救人的方法,那对害人的手段,也该了然于胸,他不怕甄璞反悔。
他说完,便不再搭理一旁的甄璞,捏起他那根乌金针,对准玉钗姑娘的命穴,慢慢扎去。
那根如黑发一般的乌金针,就这么慢慢旋进了玉钗姑娘的体内。
乌金针法,以气御之,可救人于生死之间,无论病症大小,只一针,立竿见影。
吴神医的手纹丝不动,脸色却是十分难看。
他已年过古稀,垂垂老矣,而那根乌金针,在他施针时,却还在不断吞噬着他的生命力,只不过数息时间,桂皮便能见到自己的师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的手更瘦更干瘪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那白发,也无风自落,掉了一地。
整个人,何止老了三岁!
这一针,代价太大了。
甄璞说他以命换命,那吴神医,又何尝不是在以命换命。
吴神医自可不用花这般巨大代价,置甄璞于死地。
他有的是方法让这个虎落平阳的败家之犬伏诛。
但他并不能那么做,他得让他心甘情愿地受罚,得让他心甘情愿地忏悔,唯有如此,他的孙女儿在九泉之下,才能够瞑目,才能够原谅他这个无能的爷爷。
这是身为一个凡人,一个医者,一个孙女的爷爷的吴神医,所必须这般做的。
这也是他唯一能够选择的道路。
现在,他不惜代价地走了下来。
“咳——”
针成,吴神医拔出那根乌金针时,大咳一声,咳出了一滩的鲜血。
但同时,那玉钗姑娘脸上的血色,也一下子红润起来,再不是那般苍白如雪。
吴神医强忍着晕眩的身体,伸手探脉,那一针过后,玉钗姑娘的脉象,已渐趋平稳,再没了死意。
玉钗姑娘,活了过来。
“师父,您没事吧!”
桂皮见自己的师父口吐鲜血,赶忙过来搀扶。
吴神医原本摇摇欲坠,在桂皮的搀扶下,这才勉强坐稳了身体。
他斜瞥了一脸甄璞,道:“人已经活了,你且记住你的承诺。我不信你与这女子没有半点瓜葛,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给你一夜的时间,你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你便自去我那儿领死,如何?”
“多谢吴神医。”
甄璞捂着自己的断手,磕头跪谢。
吴神医却不受他这一拜,在桂皮的搀扶下,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向屋外。
不再在这屋内多待。
他不想他的孙女儿在那冰天雪地中,一个人孤零零地没个人陪伴,他只想快点回到那竹舍中去。
“吱呀——”
房门开了又合上,桂皮牵着毛驴,吴神医坐在毛驴上,一老一少两师徒,便在驴蹄声中,慢慢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直到再也望不见。
这世上有许多既善良又蠢笨的人,他们只知道一根筋,只知道秉持着自己内心的正义,即使面对旁人的侮辱与嘲笑,他们仍旧坚定不移地走着自己的道路。
这样的人很多,后来越来越少。
而那骑着毛驴的吴神医,便是其中一个。
甄璞目送着他们远去,回到屋中,坐回床榻前,一身不吭地望着那脸色渐渐红润的玉钗姑娘。
他那只断手被吴神医包扎过,虽然疼痛,但却并无大碍,并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甄璞看着睡梦中安静恬然的玉钗姑娘,看着活过来的她,很是高兴。
如许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孩子时,见到自己那只受伤的白兔儿被父亲派来的人救活时一样高兴。
“嗯……”
一声娇哼后,那昏迷许久的玉钗姑娘幽幽醒转,慢慢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甄璞坐到了一边,扯过一件衣服,藏起了自己的断手,不让她看出端倪来。
“你醒啦?”甄璞道。
“嗯,醒了。”玉钗姑娘还有些迷糊,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我这是怎么了?”
“刚才,你晕倒了,不过没事了,你醒了过来,就当是太累了,睡了一觉吧!”
“我……我刚才在梦里,梦见我快要死了,很害怕!”
玉钗姑娘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还有些心有余悸。
她将甄璞骗出屋后,没走几步,便昏倒了,昏迷中,她做了一个极为难受的噩梦,她仿佛要被死亡拉入无尽的深渊之中,她胸闷,气急,甚至无法呼吸。
但好在,这只是一个噩梦,梦醒了,也就好了。
玉钗姑娘开心地笑着,浑然不知有人为了她能活过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先是一只手,然后,便是一条命。
那条她救过的命!
“没事的,只是场噩梦,醒过来了就好。”
甄璞伸出自己仅存的那只右手,帮她拨了拨鬓角的头发。
这举动,让玉钗姑娘很是开心。
以前,他是不会这般亲昵的。
“那幅画,我去画斋装裱好了,你看了吗?好看吗?”玉钗姑娘笑着问道。
“看了,好看!”
甄璞并没有看过,他骗了她。
因为他不想他去拿画时,暴露自己为她断了一只手这件事。
“你那蝈蝈,画得真好!”玉钗姑娘道。
她也骗了他,她明明说过,冬天没有蝈蝈的,他那是乱画一通。
但其实,这都不重要了。
谎言,有时比真话更让人暖心,更让人喜悦。
善意的谎言,是比残酷的真话,更有力量的。
“我乱画的,画得不好,以后不会了,我知道你的画都是拿来卖钱的,让它不值钱了,不好。”
“那……那幅画才不是拿来卖钱的,我……我会一直收着的。”
“好,那就收着,留给你的孩子!”
“是……是我们的孩子!”
玉钗姑娘红着脸,却是鼓起了勇气。
甄璞明显怔了一下,却也并不反驳。
“嗯,我们的孩子!”他道。
“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都喜欢。”
“不行,只能选一个。”
“那就女孩!”
“嘻嘻,我也是。”
“嗯,你喜欢就好!”
“那她要叫什么名字?”
“你来取吧,都听你的。”
“那要是生了男孩怎么办?”
“那我们便再要一个。”
“那男孩该叫什么名字?”
“也还是你来取吧,我都听你的。”
“你真好!”
“嗯。”
“你今天话真多,真好!”
“那以后便一直陪你这样聊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对了对了,我今天去画斋的时候,遇到了……”
“……”
“……”
“说了那么多,我有点困了!”
“那就再睡一觉吧!”
“我怕又做噩梦!”
“不会,这次一定是好梦。”
“你在这里一直陪着我。”
“好,我不走。”
“那我睡了。”
“嗯。”
“你把手给我,我得握着。”
“好。”
甄璞将右手伸了过去,玉钗姑娘闭上了眼睛,她睡觉的样子,安静而恬然,让人不忍心打扰。
她就那么紧紧地攥着甄璞的手,慢慢进入了梦乡。
甄璞望着她,内心从未有过的宁静,如一片不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任由时间滴答滴答地过去。
然后,天便亮了!
朝阳换了明月,黑幕变作蓝天,几只鸟儿叽叽喳喳,屋外渐有人声。
甄璞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被玉钗姑娘攥着的手,推开了房门,又小心掩好。
然后,一个人走出屋外,朝那竹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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