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学文思考时,蒋晨风却道:“爹,娘和长姐往这儿来了。”
看向门外,只见蒋嫣搀扶着唐氏正走向书房,上了东厢的台阶。
他禁不住又看了一眼正屋方向,格扇与门都大开着,可以看到霍十九与蒋妩邻桌而坐,冰松正在上茶。曹玉站在霍十九身后不远处,许感到他的注视,正侧目看来。
二人目光相对,蒋学文顿感压迫,心生烦躁别开眼。
唐氏这会子已经进了东厢,道:“嫣姐儿,晨哥儿,你们都出去。”
蒋晨风与蒋嫣一愣,唐氏极少会有如此强硬严肃的时候。
二人对视一眼,都恭敬的行礼退下,一同去了蒋娇屋里。
唐氏这才压着声音道:“老爷,后日就是妩姐儿的好日子,你还是不允家中准备吗?女儿家一生就这一次,你打算叫妩姐儿遗憾一辈子不成?亲戚尚且来观礼,咱们自家反而不预备,你叫人怎么看待咱们家,又如何看待妩姐儿?你要妩姐儿情何以堪啊!”
唐氏话及此,泪已流。这些日她劝说过蒋学文无数次,可蒋学文从不肯听她半句。
蒋学文叹息,扶着唐氏坐下,道:“你不必如此伤感,我这样做也是有苦衷的,妩姐儿会明白我的想法。况且旁人如何看待,又有何关系?”
长叹一声,蒋学文无力的道:“最难堪的不是婚礼咱们不预备。而是新郎是霍英啊!”
“你简直顽固!”唐氏被蒋学文气的心绞痛“依旧是这个样儿了,你何苦去委屈自己女儿!当初若非你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去以卵击石,你如何会被下诏狱?若不是有此一劫。我又何至于带着孩子们求爷爷告奶奶的去救你性命?”
唐氏提起此事,心中委屈与此刻愤怒交集,竟已控制不住情绪,哽咽道:“你那些亲族,要紧时刻都把王八脖子一缩。没一个管咱们家人死活的,是谁为了你要卖身?是谁才高八斗却甘心与人为妾?又是谁为了你当了霍英的老婆?你到如今还不知悔改,理不清吗?妩姐儿不为人妾室,能做正妻,已是天上眷顾,她无权择婿,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这会子还因嫌弃霍英,连她的婚事都不给好生操办。家里窄些不打紧。咱们好歹有那个态度出来,也不叫女儿寒心!这般行事,人瞧见的不是蒋玉茗两袖清风,人会笑话我的女儿!”
说道此处,唐氏已是泣不成声。
成婚多年,唐氏与蒋学文一直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再清贫再苦的日子唐氏也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今日却是头回与蒋学文吵闹。且即便是吵闹,也是如此压抑着给他留着脸面,不叫外人听见。
蒋学文心中悲感。上前拥着唐氏肩膀,道:“你委屈,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夫婿。”
他若与她吵上几句,唐氏或许还能借机发泄。可他这样态度,如此说话。唐氏满心的愤怒都被软化成委屈的泪,抓着蒋学文的衣襟靠着他胸口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蒋玉茗,你如何对得起妩姐儿!你如何忍心啊!妩儿虽男孩儿性子不合你的心意,可要紧时候她比晨哥儿真正的男子还能撑得起门楣,这样好的孩子,难道不是你亲生?你究竟要为了你的国家大义给家里人多少委屈受!”
一番质问,问的蒋学文哑口无言。并非他没有道理分辨,而是有些道理即便说出来,唐氏妇道人家未必懂得,反倒认为他诸多借口,未免又生出许多是非来。是以此刻只是一下下轻拍着唐氏的背,低柔道:“是我的不是,你莫在哭了,哭红了眼叫孩子们瞧了笑话,都多大的人了。”
唐氏的心凉了半截儿,蒋学文不答应什么,这会子只是拿话来哄她,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一心只有他的国家大义。
眼泪流的更凶,唐氏豁然起身甩开蒋学文的手,低声泣道:“蒋玉茗,这样的日子,我当真是受够了。”
正屋被蒋妩与霍十九占着,唐氏只得去了蒋妩的卧房,关了房门独自垂泪。
蒋学文呆愣站在书房,手握圈椅椅背,苦笑着摇头。
他的报负,或许只有妩姐儿和晨哥儿能够理解。这会子不预备婚礼就如此,将来若是叫他们得知他还命蒋妩去刺探消息,唐氏还不定如何不依呢。蒋学文顿生无奈孤独之感。以他的素来性子,若真欢欢喜喜送蒋妩出阁才会叫霍英等人疑心吧?况且瞧着霍英是真心喜欢蒋妩的,多添一个叫他疼惜的理由,有何不可?只有能得他信任,走近他内心,将来行事才会更容易。
蒋妩与霍十九说话时,只看到家人进出书房,最后看着唐氏去她屋里了,并不知发生何事,未免有些担心。
霍十九难得见蒋妩面露忧色,笑着安慰道:“婚礼一切都交予我来操办,你只需安心做新娘便是,我瞧着你父亲也并未做什么准备。明儿去铺房的人和给你开脸上头的全福人可请了?”
蒋妩道:“我家亲族许明日就来了。”
那就是没请?
霍十九望着蒋妩,暗道蒋学文欺人太甚,即便不稀罕他这个女婿,女儿总是他亲生的吧?妩儿才多大?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罢了,偏偏就要受此波及。她有何辜?心内的怒火又蹿升几层,对她的怜惜也更甚了。
“既如此,铺房就请你母亲出马,也比那些不着边儿的亲戚好。”霍十九说话时依旧是温和的语气,并未见任何异状。
才见面一次,就有如此评价,可见大伯母上次行径让霍十九不耻。
蒋妩笑着点头:“旁人去我母亲怕也不放心的。而且我笨,许多事儿不会做,母亲还说要面见你母亲。要与她好生告罪。”
蒋妩原本对他说话时就是戗着来的多,今日这般温柔还是头一次。且说道方才那句时候面带羞涩,着实可爱。
霍十九面上带笑,道:“我母亲怕也与你母亲有话说,叫她跟着送妆的队伍去铺房也好。”略一沉吟,又道:“至于全福人我去请便是。你也不必焦急。”
“这不合规矩吧?”蒋妩怔愣,她从没听说大燕朝婚俗之中有夫家代替女方家去寻全福人的。
霍十九挑眉道:“你忘了么,我有几时遵过规矩。”
还真是实话。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个寻常人。蒋妩只得点头。
霍十九见她乖乖的模样,还有些呆,禁不住宠溺的笑“那就这样定了。”回头吩咐曹玉将砂锅打开:“鸡汤是我娘叫我带给你的。这会子温度应当刚好。”
看着锅中漂着淡淡一层油星的汤,蒋妩有些没胃口“我还不饿。”
“毒日头底下劈柴。就是不饿也累了,吃些补一补,我瞧你近来又清减了。”霍十九回头看向冰松,冰松愣了一下,飞奔着去取了小碗和汤匙来,霍十九接过白瓷小碗,为蒋妩盛了大半碗。
他盛汤的动作极为优雅,执汤匙的手指修长白皙。动作很是漂亮。
将碗递给蒋妩,蒋妩不好拒绝,只得接过尝了一口。
霍十九道:“我母亲与我妹子都整日里吃斋。能舍得杀鸡宰猪的给你预备吃的,已是破戒了,还不知道要念多少经补回来,你要多吃一些才好。”
蒋妩闻言只点头。吃了一碗不算,又被他巧舌如簧的哄着再吃了两碗才罢休。
喂饱了她,霍十九十分有成就感的摸摸她的头。叫曹玉收拾了砂锅,又嘱咐了一些叫蒋妩不必担忧的话才离开。
蒋妩与冰松将人送到了院门前。
冰松脸上红扑扑的,道:“姑娘,指挥使对您真好。”
蒋妩只是微笑。
霍十九对她真的很好。且她也看得出霍十九在望着她时的眼睛会发光。他那般神态,若非是真的喜欢她,就是在演戏。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只得说明他这个人是有值得可取之处的。
只是,婚期越近,她就越是知道不平静的日子就要开始了。
蒋妩担忧唐氏,怕有什么,就叫冰松去做其他的,自个儿回了屋。
这会子唐氏已经不哭了,坐在临窗的炕上,抱着个绣了一半儿的帕子发呆。
蒋妩进了门,只看到唐氏脸色憔悴的逆光坐着,不仔细看,也瞧不出神色。
“娘。”
唐氏强挤笑容,道:“与霍英谈完了?我瞧他倒也知道疼惜你,特特的给你带了吃食来。”
“是霍太夫人吩咐的。”
“你未来公婆都是本分实心肠的人,我也不担心你会吃了亏,老人家对你好,你也要对他们全心孝顺,就如同对待我和你父亲一样,可知道么?”
“娘放心,女儿知道。”蒋妩挨着唐氏身边儿坐下,肩头靠着她的,低声劝道:“我知道娘心里想的,爹的性子倔强,打定了主意就不会轻易变化,您就不要与他争论什么,反而会惹得自己不快活。”
唐氏闻言,强忍泪笑道:“娘知道。你爹的那个脾气也就我将就着跟他过吧。换了另外一个人都受不了。”
“是啊,您瞧,蒋家那些人对他不喜,要是没有您跟他一条心的过日子,他多可怜。”
唐氏拉着蒋妩的手,摩挲她掌中的厚茧,心内百般心疼,都化作泪水咽进肚里。也罢了。只希望成婚之后霍英能对待她如现在这般好也就是了。她没有蒋学文那些个鸿鹄壮志,唯希望家人平安,孩子们幸福而已。
用过午膳,就陆续有人来回话,蒋老太爷等人这会子已经到了。
蒋学文自带着蒋晨风去迎。
蒋妩对今生的祖父祖母并不熟悉,统共也没见过几面。若非她是嫁给霍十九,这些人也不会来的。是以她只是冷淡有礼的对待。
与祖父、祖母,大伯父和三叔一家说过话,蒋学文就道:“府中狭窄,没地儿下榻,不如就去客栈住下吧。”
蒋老太爷与太夫人不喜,可也无奈。
大伯母还说:“上一次指挥使大人不是还说有名下的宅子吗。”
唐氏笑着道:“如今要成婚了,姑爷家也忙的很,咱们不好去叨扰,就劳烦爹、娘还有嫂子弟妹将就将就。”
左右蒋妩成婚之后他们就要回本家的,也无妨。
蒋学文便与蒋晨风去送将老太爷一行人住店。
不多时,唐氏的兄长蒋妩的舅舅一家子也来了。兄妹见面自然一番契阔,蒋嫣、蒋妩和蒋娇与舅舅倒是亲密一些。盖因舅舅是个醇厚的读书人,至今功名未成,家道贫寒,只不过靠祖上薄田度日罢了,这会子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添箱来。
唐氏自然不在意,只吩咐银姐生火造饭。
吃罢了晚饭,蒋妩的卧房留给舅舅一家,她去与蒋嫣挤了一夜。姊妹俩说了许多的体己话,到了后来什么时辰睡着的都不知道。
次日清早,蒋老太爷与太夫人就与大伯父二伯父一大家一同回来,蒋妩的十二台嫁妆已经备好了摆在院子中。
蒋家狭窄的宅院着实放不下那么多的人,小辈儿的无奈之下都搬了小凳子去院子里坐。唯独蒋妩这里与蒋嫣和蒋娇一同呆在卧房还宽敞一些。
蒋嫣无比疼惜的望着蒋妩。这段日子她一得闲就在院子里劈柴,如何劝说都没用,他们猜想出的缘由也就是她心内郁闷无从发泄,也就由着她去。可这会子蒋妩明显的清瘦了,皮肤也略微晒黑了一些,她就更觉得心疼。
怕蒋妩伤心,蒋嫣与蒋娇尽是说些开心的话题,不多时,却听蒋嫣的婢女幻霜急匆匆的到了门前:“姑娘,霍家催妆的队伍来了!”
话没说完,已听到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蒋娇按捺不住,也不问蒋嫣和蒋妩,撒丫子跑出去看。、
蒋妩却不好奇,继续与蒋嫣说:“多亏了有你这一双巧手,否则敬茶时要送公婆的礼物我都做不出。”
“身为姐姐,不能代你去受苦,这点小事难道还做不好么”
两人说话声音被越发临近的鞭炮声遮盖。
蒋娇兴高采烈的跑回来,道:“长姐,三姐,你们猜催妆来的六个人都是谁?”
“是谁?”蒋嫣配合的问。
蒋娇道:“他们都穿了朝服,三姐夫是其中最英俊的,皇上也穿了龙袍跟着来,其余的还有三个武官,还有个老头子,也穿了紫色的蟒袍。”
蒋嫣闻言,先写将手里那双镶了玉的绣hua鞋扔了,喃喃道:“天啊,妩姐儿,这下可大发了,不论旁人是谁,皇上来催妆,这便是天下独一份儿啊!”
蒋妩苦笑:“他还真不欺我。”
“什么?”
“他说,要给我个天下第二的婚礼。”
蒋嫣看着蒋妩半晌无言。
蒋娇这会子已经又跑去了巷子口探了一番,急匆匆进屋来:“长姐,三姐!皇上在门前将爹给骂跪下了!”蒋妩与蒋嫣闻言忙放下绣绷,开门去了院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