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去落霞宗,少不得要和落霞宗几位弟子同路。
不过谢山姿并不准备和落霞宗弟子同行,一来是带着沈炼不方便,二来,他想多点时间与沈炼独处。
所以元鸣山辞行两个时辰后,谢山姿才带上沈炼与方童子出门。
修罗伞死乞白赖地跟了出来,断掉的伞骨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颇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模样。
“沈炼。”修罗伞戳了戳身上的沈炼,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关于小银龙换名字的事情,修罗伞虽不甚理解,却很懂看碟下菜,它在谢山姿交代过后,就非常适应地将挂在嘴边的“月兆”换成了“沈炼”。
修罗伞喊沈炼的原因,说来也简单。它想请沈炼向谢山姿说情,让谢山姿找人替它修一修伞骨,光靠自己长好的话,起码得花上十年。
十年啊,这痛的时间,也太久了。
沈炼蹲在修罗伞的伞面上,没搭理它,至于为什么没搭理……
修罗伞说话的时候,刚好赶上七息的尾巴,记忆轮回,沈炼早忘记它说什么了。
连下数日的春雨终于停了,天空呈现出澄澈的青碧色。午后碎金日光透过竹叶缝隙,投在谢山姿肩膀,刺得沈炼微微眯起了眼睛。
守在谷外的落霞宗弟子,随元鸣山抬着何又的遗体回去了。残余的悲切痛意,在暖风吹拂下,渐渐消散了。
等方童子出来了,谢山姿也不下禁制,直接屈指施了个灵术。
沈炼只觉得谢山姿手指飞快动作,恍如虚影晃过,快得连灵力运行轨迹还没捕捉到,属于凌霜谷的痕迹就陡然不见了。
这个不见,是指真正意义上的不见。
少了滂沱大雨遮蔽视线,竹林到了石碑处便戛然而止,露出后头的一马平川来。绿意盎然的低洼地,没有簇拥如同雪海的梨花,没有灵田,亦没有掩映在梨树林后的木屋。
谢山姿把整个洞府缩成两寸大小,正要随便往袖子里一揣,就察觉到了沈炼的目光。他不由微侧过头,把缩小无数倍的洞府递到沈炼眼前,解释道:“这是玲珑袖中府。”
将洞府炼成能随身携带的法宝袖中府,似乎是所有大乘期修士的怪癖,自己以前也这么做过……沈炼漫不经心地想,想着想着,眉心忽然皱了起来。
四百年前诞生于万魔渊,吞噬同是天生的魔气九十九年,后修出人形,花两百年结丹,再花百年结婴,沈炼记得很清楚,他到现在虚岁还不满四百,连大乘期的边都没摸着,怎么会突然生出“大乘期的自己从前炼制过洞府”这样奇怪的念头?
沈炼翻来覆去地回忆着自己的生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被遗漏了。他沉思不语,直到脆生生的童音在耳旁响起。
方童子俯身拍了拍山谷入口处的石碑顶部,颇为不舍地嘱咐:“母碑,劳烦你看家了啊。”
石碑轻轻应了声,嗓音轻柔温婉。
琐事通通处理妥当,方童子直起腰,与修罗伞并肩跟在谢山姿后头,往山下去。
每个门派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界,地界范围里建有规模不等的四方城,城主管辖一应大小事务,包括调节凡人与修仙者的矛盾。
这日,行到临近落霞宗地界的临都。
适逢三月一次的休日,临都热闹非凡,附近三四流小门派的修士纷纷赶来,在街道两边支起摊儿,或贩卖灵丹草药,或交换炼器材料,一时之间各种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赔本的买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的下等灵兽肉,两枚下等灵石一斤,还剩两百斤,预购则速啊。”
扯着嗓子卖力吆喝的修士,皮黑黝黑,身材壮实,身上还带着若隐若无的腥气,一看就知道是刚捕猎回来。
在修士颇有技巧的吆喝下,没多一会儿,他摊子上的灵兽肉就卖光了。
将收到的灵石收进储物袋里,修士喜滋滋地卷了卷专门裹灵兽肉用的八宝锁鲜袋,正准备收摊子回家,一根修长细瘦的手指按在了摊角。
“这个怎么卖?”如同雪封寒江的低沉嗓音响了起来。
“啊?这是给小女买的,不好意思我不……”修士抬起头,拒绝的话下意识咽了回去。
来人身量颀长,着一袭雪衣,眉目乌黑,薄唇嫣红,长发仅用黑色透额罗松松圈着,斜挑入鬓的长眉底下,是双宛如水墨画成的漂亮丹凤眼。
“上仙降临也不过如此了。”修士失神地想。
“一枚中品灵石够不够?”见修士眼睛直直地盯着的凌霜君,方童子皱了皱眉头。
修士如梦初醒,发现说话的不是谪仙,而是跟在谪仙身后的童子。
童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件秋香色的锦袍,手里擎着柄断骨的黑色油布伞,气势不凡,一看就是出身宗门长老座下。
若童子出身宗门长老座下,那他跟着的谪仙岂不是……
深知这样的人自己得罪不起,修士不敢多做打量,忙道:“不过是凡人吃的麦芽糖,不值一块中品灵石,老祖若喜欢,拿去便是。”
“给你你就拿着,无需多话。”方童子丢下枚中品灵石,拿起先前谢山姿看中的小袋子,递给了谢山姿。
用隐身符藏起身形的沈炼,无声看着这一对主仆的举动。
半买半强要的得了麦芽糖,几人继续前行。然而没走几步,谢山姿就再次停住了脚步。
边偷摸把爪子上的麦芽糖残渍抹到修罗伞伞面上,沈炼边抬头望去。
时近傍晚,暮色将至,夕阳余晖温暖笼罩住整个临都,长身鹤立的年轻佛修,孑然立于人群逆流之中,眉眼微垂,绚烂的光线照在冠玉般的脸上,长如鸦翅般的睫毛,便在秀挺鼻梁处落下深重阴影。
“镜非台的和尚。”沈炼确定了对方来头,他目光扫过黑绦和红色袈.裟,瞳孔不由微微瑟缩了下。
整个镜非台,能穿黑绦和红色袈.裟外出的,除了几个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秃驴,还有一个人。
一个在此之前,沈炼只听过名号,从未见过的人。
十世佛修,玉面佛。
佛修与道修不同,必须辗转十世,历经世间所有疾苦,方能成佛。倘若有一世心性不稳,便是前功尽弃。而玉面佛,此前已经修了九世,只差最后一世。
见到玉面佛,沈炼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他早年杀过不少修士,其中就有外出历练的镜非台的和尚。
然而不愿见到玉面佛的,又岂止沈炼一人。
“你来干什么?”谢山姿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
颈上挂着一百零八粒挂珠,玉面佛垂头揖了个佛礼:“谢道友,好久不见。”
“主持即将闭关,恐有百年不得出来,特托贫僧前来,将此物交与谢道友。”玉面佛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只暗紫色的精致木盒,递到谢山姿面前。
那盒子乃是用珍贵无比的万年佛香木雕刻而成,沈炼一眼看过去,只瞧出三十八道出自不同佛修之手,专门用来防止灵气外泄的封印术,剩下数道高深莫测的灵力轨迹,不是元婴境界能看懂的。
也不知盒子里头装了什么天地至宝,竟要这样大费周章。
沈炼凝神看了半天,一无所获。盒面的那些灵术,不仅将佛香木本身的幽沉香气封住了,甚至连盒内东西的气息也被严丝合缝地锁住了。
“那真是有劳了。”谢山姿冷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炼隐隐觉得谢山姿这句话有些讥讽意味。
“难道凌霜谷与镜非台有旧怨?”沈炼暗自猜测。
东西送到,玉面佛再次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贫僧不敢当。”
暮色微拢,临都华灯四上,修士匆匆收摊归去,人声和跫音潮水似的开始渐次消退。街道两边各色店铺的防风灯之下,玉面佛逆着人流而立,烛光透过防风灯外层的红色轻纱,照着他半边侧脸,无端给他温润如玉的眉目,平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玉面佛揖完礼,稍稍停顿了会儿,转身走了。
眼见玉面佛身影即将融入人群,谢山姿忽然开口:“老温呢?”
谢山姿口中的老温,即旱魃温亭候,乃是他的至交好友。两人相识至今,算来足有千年整了。
玉面佛停下脚步,也不回头,用十世如一日的寡淡口吻道:“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两百年前他找我喝酒,喝醉之后说要斩断牵连,之后销声匿迹。”谢山姿眼底流露出嘲讽,“他除了去镜非台找你,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一去两百年?”
摇曳的烛光照在玉面佛毫无情绪变化的脸上,俨然还是悲天悯人的菩萨低眉。他动了动削薄的嘴唇,重复道:“谢道友,温施主并未与贫僧同行。”
谢山姿没有再说话。
玉面佛等了等,没等到谢山姿的声音,遂道了声“贫僧告辞”。
望着玉面佛远去的背影,沈炼敏锐地察觉到,这位传说中玉面佛,似乎和素未谋面的旱魃温亭候之间别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