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豫丰十四年的年底,因此京城上下都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这几年来,尽管朝廷在西北履有用兵,大仗小仗不下几十场,当对于远居京城繁华之地的百姓来说,这些都是极为遥远的事。与以往的战事不同,最近几年朝廷不仅没有加赋,反而在大灾之年免去了好几个省份的税赋,因此黎民百姓都是人人称道吾皇圣明。不过,这一头的百姓固然乐和了,户部尚书越千繁却是忙得头晕目眩。如今他是宫里没了靠山的人,为人处事也谨慎了许多,好在皇帝似乎还念着和已故珣宜贵妃的情分,待他倒是一如往昔。
这一日,越千繁和贺莫彬再次奉旨到了勤政殿,商议的也是西北军饷和军粮一事。越千繁早先便得了江南那边的奏报,因此眉宇间笼罩着的愁云无影无踪,反而是喜色极浓。就连贺莫彬也是面露微笑,大大有别于往日单独面圣时的紧张。
风无痕见户部这两位堂官都是一脸轻松的模样,不由笑着打趣道:“看来今日朕的大司农大人兴致极好,可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么?往日朕一宣召,你们就都是苦着一张脸,好似生怕朕多要了户部库里头的钱粮似的,今日一反常态,应该有好消息要向朕呈报吧?”
越千繁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了上去。“微臣不敢隐瞒,此事倒和微臣两人没有关系,乃是两江总督秦大人的功劳。”他见小方子取去了那奏章,方才继续道,“皇上,闽南越家联合了江南各大富商大贾,欲向西北军前献军粮一百万石。如今,秦大人已是遣了自己的一位幕僚陪同这些人去了四川买粮,近日也许就能运抵西北军前了。这些富商往常都是些不拔一毛的人,此次突然能如此慷慨解囊,自然是吾皇先头那道旨意的恩典。皇上教化四方,天下宾服,真是百姓之幸!”
风无痕前头还听得聚精会神,后来听着越千繁竟是变着法子颂圣,不由莞尔。不过,他自然知道越千繁这样上奏的用意。自从越起烟“去世”之后,这位户部尚书就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自己的位子,如今越家牵头做了这么一件好事,越千繁怎能不大力宣扬?想到这里,风无痕不由又想到了此事背后的人物,神情也变得有几分恍惚。许久,他才点头道:“朕那道旨意不过是顺应民意而已,再说了,这些富商子弟中,若是真能科举,浪费了也是可惜。再者他们钱财众多,花几个钱捐官的也不在少数,朝廷也不可太过固执。”
他见贺莫彬刚才也随越千繁一同起立,便颔首示意道:“这不是正经奏对,你们都坐下吧,不必那么拘束。这几年来,朕一步步地推行新政,尽管赞的人不少,但骂声同样众多。一道‘袭爵令’,既造福了不少勋贵中的杰出子弟,也让那些纨绔公子失了进身之阶。而那道‘推举贤才’的旨意,也同样如此。寒门子弟固然可以更容易地出头,但也掀起了攀附权贵的潮流,可以说是有利有弊,只不过其中利处稍稍大于弊处而已。”
贺莫彬见皇帝感慨,连忙欠身回答道:“皇上此言未免妄自菲薄了些,自古寒门士子,少不得有年少聪慧的,只是耽于环境困苦,白白浪费了大好天赋。如今皇上一道旨意,诸大员就得寻访英才上报,对这些人来说不啻是天大的幸事。我朝科举虽然严谨,确实是读书人出仕的一大出路,但毕竟太过拘泥形式章法,有些实务甚佳而文章稍差的,未免就蹉跎了大好岁月,待到出仕之后,也许已是白发苍苍。皇上能不拘一格用人才,正是天下士子才士的幸事。”
“你的这些话倒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风无痕闻言不由笑道,心中确是想起了贺甫荣前些日子的奏折。“你父亲虽然致休多年,但在朝政上头却是有一套的,得空了你让他也不妨进宫走走,也好陪皇贵太妃说说话。有些东西,朕也想听听他的主意。”他见贺莫彬忙不迭地起身谢恩,不禁又是摇摇头,“贺爱卿,你在户部也已经担当多年,实务上头很有长进,不过其他事情上头你也得好好学学,有时总揽全局比限于一隅之地要难得多。朕这几日准备为越爱卿加大学士职衔,他少不得要进内阁赞襄,你就得多担待一点户部实务了。”
这句话一出,越千繁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算起来他在户部尚书任上已经将近二十年,几乎未曾出过任何差错,功劳也是不小。皇帝虽然屡屡恩赏,也曾经赏过爵位,但从未提过加衔之事。如今一开口就是一个大学士,这份赏赐可就大了。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微臣不过微末之身,蒙先帝简拔,皇上看重,在户部尚书任上多年,也只是小有微功而已。如今皇上骤然提拔为大学士,微臣恐朝野不服,再者微臣才干有限,怕是不能担当赞襄要职。”不管皇帝真实心意如何,越千繁心中惴惴,因此还是打定主意,先以辞为上。
风无痕却只是摆了摆手,显然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如今朝中加了大学士职衔的,便只有宰相鲍华晟、刑部尚书何蔚涛和兵部尚书卫疆连三人。他们都是多年老臣,政务上头也是极为妥帖,但上任之初也同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越爱卿,你在朝廷中枢已经多年,条陈也上过不少,朕相信你定能胜任。”
皇帝既然说了这些话,越千繁心中便笃定了一些,连忙顿首叩谢。这边贺莫彬也离座叩首道:“皇上放心,微臣虽然驽钝,但户部差使也是担当多年,一定会为越大人分忧。”
两人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风无痕也就又勉励了几句,这才令他们退去。军粮之事既然已经解决,想必安亲王风无方也该满意了。他想起先头那一封封密折,不由觉得好笑。换作寻常镇守西北的王公,巴不得没有战事困扰,而风无方却是不同,兴许皇族子弟中,唯有他承袭了那种悍勇的天性。这几年准噶尔行事愈发猖獗,就连萨克亲王胡里奇也是屡屡有不稳的举动。风无痕想起前年库尔腾部和萨克部的那一次小冲突后,容妃雅娜和贞妃明秀不理不睬的模样,脸色顿时又阴沉了下来。
皇长子风浩扬如今已是年过二十,出落得英俊挺拔,比起父皇风无痕来更具气度。由于他自十二岁起就参赞政务,十六岁就奉旨去过西北军前劳军,十八岁在巡视河南时请天子剑斩了三名贪赃枉法的官员,深得风无痕的信任和喜爱,早早地就晋封了德亲王。满朝文武对这位不苟言笑的皇子惧意极深,平常相见时也都是谨慎小心,唯恐被对方抓着把柄。也正因为风浩扬的这副秉性,尽管他乃是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亲王,来往德亲王府的官员却是极为有限,也成全了他铁面的名声。
与之相比,恭郡王风浩容则要随和得多,他比风浩扬年长一岁,尽管爵位上只是郡王,但参与政务也是一点不少,为人温和,手腕圆滑,因此朝臣宁愿和他打交道。许是年少时的经历坎坷,这位王爷平日里对那等贫寒有才的官员往往是青睐有加,逢年过节也履有周济,但一旦这些人补上实缺和肥缺,他却再不和他们来往,避嫌得近乎苛刻。
这一日,风浩扬和风浩容两人闲来无事,也不带众多随从侍卫,身后就让两个贴身小厮跟着,便大摇大摆地在集市中逛了起来。如今乃是年关,大街小巷置办年货的百姓挤了个满满当当,人人面上都是欣喜满足的笑容。连一向不苟言笑的风浩扬见了这等情形,也不由展颜一笑道:“父亲多年心血确实没有白费,如今天下富足,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风浩容也点点头,正要答话,却瞥见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伸手拉了拉风浩扬的衣襟道:“你看那边,是不是祈郡王?”风浩扬闻言一愣,这才凝神望去,只见祈郡王风无浩带着两个侍卫,也正在那边一处地摊上看着字画。风无浩这一年已经二十八岁,尽管早已成年,但由于母亲早逝,他没有多大势力撑腰,娶的王妃是唐曾源的侄女,风无痕也只让他在礼部历练过一段时间,旁的差使却未曾派过。
这边兄弟俩见了这位十二叔,本来也想装着没看见,混过去也就算了,谁料风无浩正好回头,无巧不巧地瞟见了两人,神色也是一愣。这下风浩扬和风浩容便藏不住了,只得双双走上前去,躬身一揖为礼,同时叫了一声十二叔。
风无浩正在辨认一副画卷,见了两个侄儿行礼,也就不以为意地道:“在外边就不用多礼了,你们两个见识广,快来帮我看看,这副东西是真是假?老板可是开价五百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