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赴宴,云缨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尽量和突厥可汗和谈。若是谈不拢,那就拼命上谏,总之不能让可汗就这么把芊芊带走。
但渐渐地,她发现想和突厥可汗拼命的大有人在。
原本宴席的氛围很和谐的。云缨从前没好好认识几位当权的大臣。今日一一拜见了。萧丞相对她还算和颜悦色,询问了功课如何。郑丞相喝敬酒则完全是敷衍。敬完了大臣,云缨又将翰林院一干同事都敬了一次。
邱浩然,常棣对她是最和蔼的。
兵部尚书陆四洲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工部尚书柳溯寻对她平平淡淡的。 冷寒本来也蔑视云缨以驸马身份致仕,一个月之前还上奏了皇帝说:“国家大事如何能交给垂髫小儿!”后来看了云缨的回奏,这才心服口服。加上云缨向来待他以老师之礼,便也不为难小辈了。
场上,突厥可汗和皇帝谈兴正浓。坐在一旁的呼邪小王子忽然提出:看陛下的郑贵妃光彩照人,可否请郑贵妃跳舞助兴。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妃子跳舞助兴!何其伤风化!
但是那呼邪小王子盯着郑贵妃,再是一请:“莫非是大陈不给我突厥这个脸面?”又连连叹息道:“可惜了,可惜了大陈这么好的人物。”
冷寒既是吏部侍郎,也是朝中出了名的爆脾气。他心里“呼!”地一把邪火就要冒出来。云缨在他身边,眼看他要发难,若是冲撞了两国皇帝可不好。伙同周围的邱浩然和陆四洲拉住他的衣袖,冷寒大力一扯,居然撕开半幅袖子。
接着冷寒站了出来言“启奏圣上,臣有话要说”。他上前一步,目光炯炯凝视那呼耶小王子:“难道有一副好皮囊,就是美人了?圣贤之美在于内而不在于外。我大陈崇尚教化。更是人杰地灵。古之华夏先有周文王,后五百年生孔子,再五百年有司马迁……
你们突厥连个文字都没有,这些年白活了。
最后一句话是:“尔乃蛮夷!”
说完了,满场噤声。
但这突厥小皇子一鸣惊人,反驳道:“舜为东夷之人,周文王为西夷之人。他们不光做了华夏的君主,还都是自古称颂的圣君。既然你们汉人的圣祖都是戎狄人,为何称我们为蛮夷?岂不是……哼,辱没了自己的先祖?!”
底下鸦雀无言。
冷寒一张脸憋的通红,但昭和年间的状元名头不是盖的。顷刻反驳道:“孔子说:克明德慎罚,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当今大陈尊孔重儒,所以才称为礼仪之邦。而突厥不尚文字,不读诗书,不尊圣人,才称为蛮夷!”
云缨不禁心里暗叫骂得好!就要这么骂!冷大人我看好你!
但那突厥小王子冷笑着反问:“质问客人,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
这一下没人敢说了——都知道“主随客便”。你一上来就骂了人家,的确不符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古训。
于是皇帝出来安抚两边,先说冷寒对突厥可汗出言不逊,拉出去打几十大板。然后说突厥后继有人,宽容大量云云。
云缨喝下一杯酒,思忖方才那一幕——这小王子钻研汉人文化,就是想吞并大陈吧!不怕敌人战术多高明,最怕敌人对你了如指掌。突厥可汗垂垂老矣,尚且能接受议和……若是她,早晚会杀掉这个小王子,以绝后患。
宴席过了一半。台上的歌舞换了三台。靖王起身满斟一杯酒来敬她。口中喊她:“云小驸马。”
云缨没忘记这厮计划暗杀自己,只表面不动声色地喝下这酒,然后回敬一杯:“靖王,微臣先干为敬了。”
“小驸马爷好酒量。”靖王放下酒杯,盯着场中的突厥可汗和呼邪小王子目不转睛。云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突厥可汗高大威猛,面目狰狞。呼邪小王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倒是如汉人一般白嫩干净。想到海叶战事,朝廷节节战败,她不禁摇头道:“可汗果然是一代枭雄,统治了突厥四部十余年。现在,又后继有人……”
靖王冷冷蔑视道:“得天下不会治理有什么用!父皇也真是的。跟这种蛮夷求和,还给岁币,简直有辱我大陈皇家尊严。”
云缨莞尔一笑。问道:“若是靖王殿下遇到海叶叛乱,会怎么做?”
靖王踌躇满志道:“让我舅舅官拜大将军,带兵前去平叛。必定能事半功倍。可惜萧丞相不相信舅舅的才能!”
“哦?郑丞相还会带兵?”她略微好奇,问道:“怎么没听人说过?”
靖王睥睨她一眼,只是这表面的和气还是要做的:“我舅舅在上元之乱时官拜大将军,率领三十万大军参与清君侧。”
她吃了一惊:“三十万大军在握?!”
靖王忿忿不平道:“后来父皇继位,三十万大军分为京城健锐营、火器营、神机营,仆射营,丰台营的守卫。至今只有西南一隅的骠骑营受舅舅的管辖。”
她不明白了:“另外几处军营是谁大权在握?”
靖王反问她:“你知道京城守卫官最高统帅是谁?”
她不知不觉和靖王谈了起来,顺着他的话回答道:“九门提督魏成。”
“还有两个人,丰台大营的是何谡,其余都是郑君琰和魏成的人手。”陈朝荣轻呷一口酒,声音冷到了骨子里:“郑君琰麾下十万,魏成麾下五万,何谡麾下十万。分作四大营驻扎在东西南三面守护京城。还有父皇的五千亲兵,也在郑君琰手中。”
她问道:“那么北方为什么不设防?”
“北方是突厥人。”陈朝荣已经有些醉意。他本想来找她兴师问罪,不知不觉忘记了彼此的恩怨。还压低了声音道:“那群蛮夷人妄图侵吞山海关。父皇听信萧丞相的话只守不攻。现在人家以为我大陈是缩头乌龟!要是我……”
剩下的话不能说,却日日在心头盘桓——父皇只愿当个缩头乌龟,舅舅辅佐自己又限制自己的野心。就是母亲也不能了解自己的心思……
同是龙子皇孙,他,陈朝荣凭什么只有为人臣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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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结束之后,云缨选择和萧陌一道回去。萧陌踏上大理石的白色台阶,一步步登上玉带桥的最高处。招招手让她过去。云缨心知他有要事要交代,便也倚着栏杆,远眺远方景色——五色烟花倒影,摇动了巍巍御渠碧波浩淼。
奏折掉包的事情,云缨相信是萧陌在背后推波助澜。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渔翁只可能是太子。对于萧陌的刁难。她不得不堤防。
“萧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她率先开了口:“既然我已经表明了立场,您为何不收我入您麾下?”这般与太子一派暧昧不明的关系。她有时候也会懊恼的。 今晚,她要问个明白。若是攀不上太子,那就再寻出路算了。
“你有你能做的事情。”萧陌回答道:“自从中宫仙去之后,郑贵妃暂为掌管凤印。如今太子年长,靖王还未封出去。有大臣提议陛下:收回郑贵妃的凤印,暂由长公主保管。”
凉风一吹,云缨稍微清醒了些,继续问道:“然后呢?”
萧陌直接道:“太子殿下有意扶持公主,却不方便出面。倘若你能帮公主夺得凤印。我便保公主一生无忧,你也可以脱身。”
“何以为证?”她醉了,但是还晓得,有些人的话就和屁一样值钱。
“你没有其他选择。”
萧陌倒是看得清楚,的确,没有其他的办法!
她低头,俯瞰桥底下流光溢彩的倒影。片刻有了决断:“我答应你。不过你要给我一些时间。近期陛下不想后宫易主。”
那块白玉如意已经代表了帝王的心意:嫁掉二公主,许给郑家荣华。
萧陌显然晓得她的担忧,应道:“随你。不妨等个几年。”
微风将少年如瀑黑发吹起婉转成一个悠扬的弧度。这般看去,云缨不得不承认萧陌很美。鬼使神差道:“你笑起来很好看,不妨多笑笑。”
过了良久,萧陌才答:“谢谢。”
她摆了摆手:“不用谢。”便转身而去。
笠日酒醒,已经日上三竿。外间有太监来传讯让她进宫面圣。
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云缨稍微梳洗打扮一番,换上侯爵的朝服,垂香囊,挂玉佩。踏出了桃花坞。只见细碎的阳光洒下来,伴随着一路的思绪飘荡。快到深秋,落叶飘摇,遵循着亘古以来不变的枯萎。举目所及,金色和红色的华彩,织锦了整方天地。
她在乾清门前交代了鱼符,领了牌子,才进了宫。
若不是那抹乌发玄衣的身影太惹眼了,也许还能哼上一首歌儿——
“郑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