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很淡,在谷地里抹了一片金黄,让那些破乱的、狼狈的、肮脏的房子和人都有了一点活的色彩。渺渺炊烟,细细的散入空中,平白多了一点清冷。等到太阳再升高一些,如同海潮退后的垃圾滩涂、错乱礁石,一张薄毯被掀起,剩下的都是灰尘。
一条肮脏的小河在谷地里蜿蜒而过,河道两边一直到小山顶部几乎所有的空地都搭建起了小屋。如同蛛网一样的小道泥路胡乱的在地上画出随意的方格,再用同样随意的小房子填满了每一寸空隙。简单的房子,使用可以找到的所有的材料,从被随便砍下来、连树皮都没清除干净的树干,到城里丢弃出来的各种木板,再到那些修真家族故意施舍的薄铁板。一切可以利用的,都已经被利用了。但狭窄的房子、错乱的环境,却填满了太多太多的人。
萨瓦就住在这样的一个谷地里。
萨瓦今年十一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就要十二岁了。而十二岁,对于谷地里的男孩子来说,是一个非常非常值得恐惧的数字。萨瓦在书院的时候,每个月都能看到一次军队来征召的场面。每一次虽然都只征召走十几个人,但萨瓦却总觉得书院剩下的人已经全部都死了。
自己也死了。
只要再有三个月,自己也会被征召,也会被带走,也会再也看不到妈妈和姐姐,再也看不到眼前这种肮脏又熟悉的谷地,再也回不来了。说不定,十年的服役期里,自己就会死在某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就像死在自己山谷里的那些士兵一样。说不定,十年的服役期后,自己能混到一个微末的爵位,能得到一小块的领地,建造一个大大的房子,把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接到里面,就像谷地顶部那个大白房子里的人一样。
但生活总是要继续,时间也总是在流走,萨瓦继续在书院里读书。虽然书院只是太阳教会下属的一个最微末的分支,书院里也只有一个连修士都不算的书生在主持教务,甚至连学生被军队带走都无能为力的懦夫,但书院里总还是安静的,也总还是安全的。没有军队敢在书院里,当着大日法王塑像的面动手;也没有人敢冒着被太阳教会活活晒死的危险,冲进书院抢走那些女生;更没有人敢越过太阳教会和十三家族的约定,对着那些不满十二岁的男孩下手,即使这一切的屏障仅仅是那个连鸡都不会杀的书生。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书生,这样一个保护了一个脆弱平衡的书生,反而没有得到谷地居民的敬重。
萨瓦知道的,这个书生很特别的喜欢女学生。不仅仅是他自己喜欢从女学生里挑选美人胚子填充他那个已经很庞大的后院,而且他还会通过教会里面的关系把很多女学生卖出去。所以,经常的,都会有一些衣着华贵的人,带着一堆的仆从,来这里,带走一个或者十几个的女孩子。
最后剩下的,都是那些很笨、很蠢、很丑、很普通的。
但萨瓦却知道,她们很安全,那些被占用或者被卖走的女孩也比本来应该的命运要安全。
曾经被父亲带着出过很多次远门的萨瓦,在很多个和谷地一样的地方,还有那些美丽的小镇,看到过很多很多那些美丽女孩的命运。因为看过,所以他很担心自己的姐姐。
因为父亲留下的遗产已经不多了。曾经是太阳教会外门弟子的父亲,因为出身卑微,在教会里也一直都得不到赏识和提拔,连死的原因都是在为某一个上位长老寻找礼物,但终究是体系里的人。所以自己家可以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很像样的房子,很多很多的家具,很多很多的书,很多很多的钱。也可以得到那个白房子里的人的善意和那个书生的帮助,更可以让很美丽的母亲不需要像谷地里面其他女人一样在污泥里面挣扎,让自己的姐姐可以像庭院小花一样的轻松长大。
但父亲的遗产已经不多了。家具慢慢的被典当出去,书被一本本的卖掉,钱也在逐渐的变少。虽然在很早以前就开始了艰苦,但没有活水的池塘终究会干涸。曾经被威严震慑的那些族人又一次如同蛆虫一样的攀爬过来,用着种种荒唐而又理所当然的理由索取着任何可以索取的东西;曾经满口谄媚的邻居,现在也化身暴徒,径自采摘走了田地里所有的果实,当成了他应得的财富;曾经只敢远远偷看母亲一样的那些军人,现在也可以在喝醉和不喝醉的时候随意闯进院子,大声呼喝,直到白房子里的人来了为止。
但白房子里的人总是会有不来的时候。自己也总是会有被征召的时候。
萨瓦很茫然。
然后又一次的暴雨,又一次借着暴雨的机会动的进攻,隔壁唐氏地盘上的人又一次开始攻打自己这边潘氏的地盘。这已经是这三个月来的第七次了。自从三个月前菩萨城那边突然生了什么,然后原来排名第一的潘氏现在变成了第二,而原来第二的唐氏变成了第一。接着唐氏地盘上的人就开始向着自己这边攻了过来,已经打下了四个谷地,正在攻打自己的这个。
那四个谷地里的人,据说除了四个书院里的书生和已经归属于那些书生的女孩们活了下来,其他的所有人包括白房子里的人,所有留下来的人都死掉了。唐氏下的军队血洗了所有的土地,推平了所有的房子,挖出了所有藏着的东西。紧跟着唐氏军队的,是如同蚁军一样行进的唐氏地盘上的平民。他们接受了那四个谷地里的所有一切,吞吃下了所有一切可以得到的利益,把那块土地彻底并入了唐氏的地盘。
而也因为战争,现在有着数千的潘氏的士兵驻扎在谷地的周围,在一切可以生战斗的地方搜寻着那些唐氏的士兵,然后杀掉他们或是被杀。而十二连环弩的泛滥,使得战争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萨瓦亲眼看到的,自己这边一个小队十一个士兵,因为在一个开阔地的房子里勒索女主人,被一个隐蔽在远方的唐氏士兵找准机会,一一射杀。萨瓦也亲眼看到的,为了猎杀这个唐氏士兵,出动了上百人,把他围在了一个院子里,最后连着院子里的十几个平民一起射杀了。直接就是在几十步之外的距离上,几十个人的连弩一起射,直接贯通土墙、射穿了木板、射穿了铁皮,射透了人体。
但更震撼萨瓦灵魂的,是双方所有的士兵,不管是那些施暴残忍的十一个人,还是孤单英雄一样的唐氏士兵,还是围杀的上百个潘氏士兵,竟然全部都是十四五岁的男孩。
那一晚,萨瓦失眠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护住这个已经在悬崖边上的家,更不知道自己离开以后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模样。白日那个被屠戮的院子,无端横死的一家人,流血场上狂笑的那群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男孩,一切的一切,都如梦噩。
直到一个温暖的身体把自己拥入怀里,用温馨的气息让自己舒缓下来,用那里的柔软盖住了自己恐惧中的脸,直到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萨瓦才真正的睡下。
却是有了一个决定。
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