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果然是去了城外。Www..Com她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又细又密的雪粒扑簌簌的下着,却把停在镇江王府的一辆马车给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毯。此时是今年的头一场雪,虽只是雪珠子,但屋瓦上皆是一层银白,地下的金砖地也让雪渐渐掩住,成了花白斑斓。
紫鹃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奇怪的‘咦’了一声,不由得问道:“这是谁的马车,雪天里在这里站着,看那个牵马的车夫身上那层厚厚的雪,怪可怜的。”
黛玉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那马夫身上披着蓑衣,蓑衣上已然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那马不安的在雪地里来回的踱步,却因为车夫一直拉着马,那车便只是轻微的晃动,车篷上的积雪比马夫身上更厚。
不经意间,黛玉瞥见了那马车上杏色的流苏上串着乃郡王公主爵位的方许用的珍珠宝石,心头不由得一颤,便吩咐外边随行的护卫:“去看看那边是谁的马车停在那里。”
不等黛玉的护卫近前去,那边马车里已然跳下来一人,一身鸦青色羽缎水貂大氅裹得严严密密,风兜儿上的厚厚的风毛遮去了大半的脸,只露出苍白的寸许肌肤和一双乌黑闪亮的眸子,不是水溶又是哪个?黛玉心头一跳,忙将手抽回来,将车窗帘子放下。水溶却已经踩着积雪到了她的车前,沉声唤她:“玉儿,你去了哪里?”
黛玉在车内良久不语,水溶在车外便一直站着。紫鹃在车内坐不下去了,便忙掀开车窗帘子说道:“雪越下越大了,王爷怎么不进去等?”
水溶淡然一笑,说道:“寻儿说他姑姑不在家,我便出去寻。找了一圈找不到人,只好在这里等了。”
黛玉闻言心中凄然,叹了口气说道:“王爷身受重伤,刚刚痊愈,还是快些回府修养吧。这大雪天里这样站着,若再有什么闪失,太妃可怎么办才好。为人子者,需尽孝道。天色晚了,就不请王爷进去坐了。”说完,又吩咐车夫:“家去吧。”
车夫听了自家主子的吩咐,不敢怠慢,牵着马车便往府门内走。
水溶就这样被晾在那里,呆呆的看着马车缓缓地进了那道贴着残缺挽联的大门,细细密密的雪粒针尖一样词在脸上,不是痛,而是迟钝的麻木,极细的一线线,绕上来,绕上来,麻痹的缠绕着,连心都像是裹上一层厚厚的茧。可是那貌似厚重的茧内,一切其实都在瞬间碎为齑粉,放肆的冷风掀起他的鸦青色的水貂大氅,寒气穿透了他整个身躯,大氅扑扑的翻飞在漫天风雪中,整个人都被风吹得冷透了,冷得像是浸在严冬深潭的寒冰里,再也期望不到融化的那一日。
夜色如墨,风雪依旧。北静王府层层殿宇的檐头铁马响声零乱,那风吹过,隐约有丹桂的醇香。
书房里本用着烛火,外面置着雪亮纱罩。那光漾漾得晕开去,窗下的月色便黯然失了华彩。
水溶默然坐在梨花书案前,大丫头兰姿送了茶上来,含笑着问:“王爷今儿可觉得身上大好了?若是王爷想写字,奴婢替您磨墨?”
安徽巡抚特特派人送来的十八锭上用烟墨,鹅黄匣子盛着,十指纤纤拈起一块,素手轻移,取下砚盖。
墨是新墨,又因磨得不得法,沙沙刮着砚台。他目光却只凝伫在那墨上,不言不语,似乎人亦像是那只徽墨,一分一分一毫一毫的销磨。浓黑乌亮的墨汁渐渐在砚堂中洇开。
水溶终于执笔在手,却忍不住手腕微颤,一滴墨滴落雪白宣纸上,黑白分明,无可挽回。伸手将笔搁回笔架上,突然伸手拽了那纸,嚓嚓几下子撕成粉碎。
兰姿吓得噤声无言,却见他慢慢垂手,尽那碎纸落在地上,却缓缓另展了一张纸,舔了笔疏疏题上几句。兰姿入府未久,本是太妃挑来在跟前的人,因略略识得几个字,又见她生的清秀才特意指了她过来侍候水溶笔墨。此时只屏息静气,待得这位主子写完,却见他却将笔一抛。
兰姿瞧那纸上,却题着一阙长短句: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
欲谱频年离恨,言已尽、恨未曾消。凭谁把,一天愁绪按出琼箫。
往事水迢迢,窗前月、几番空照魂销。旧欢新梦,雁齿小红桥。
最是烧灯时候,宜春髻、酒暖葡萄。凄凉煞,五枝青玉风雨飘飘。
兰姿虽然识字,但却不过是寥寥数字而已,似这句子里,有些字她却不能认识,更不解其意。只是看着里面的‘薄命,离恨,愁绪,凄凉’等词,又看看这位王爷脸上的神情,心里越发的忐忑惶恐起来。
待到夜里,雪下得越发大了,竟如扯絮般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夜。水溶第二天早起,但见窗纸微白,向外一望,近处的屋宇、远处的天地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丫头侍候用青盐漱了口,又换了衣裳,丫头兰姿拿着海青羽缎的斗篷,道:“太妃刚刚打发人来问呢,说请王爷过去吃早饭。”说话间便将斗篷轻轻一抖,替他披在肩头。水溶微微皱眉,目光只是向外凝望,只见天地间如撒盐、如飞絮,绵绵无声。
兰姿见王爷不说话,脚步也不动,因不解何意,又劝了一句:“王爷,太妃这些日子辛苦劳碌,好不容易盼着王爷的身子大好了,以奴婢之见,王爷还是进去陪太妃一起用顿早饭吧。”
水溶终于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问道:“你知道芸香,蕙香她们是怎么出去的么?”
兰姿新来不久,并没有听见之前的故事,但只被水溶这样一看,便觉得脊背生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嗫嚅道:“奴婢……多嘴了……”
水溶淡淡的说道:“你自己去管家那里说,扣你半年的月钱,既然你如此孝敬太妃,也是你的造化,打今儿起你仍旧回太妃那里当差吧。”
兰姿原本以为自己被太妃指了过来,终身便有了依靠。却不知自己两句话没说完,竟又落得这样的结局。若此番回太妃那里去,太妃问起来自己因何被王爷嫌弃,又该如何回说呢?一时间她懊悔不已,但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得福身谢了主子恩典,便退了出去。
早饭后大管家水安进来问水溶:“王爷这一处总少了一个大丫头服侍,端茶递水的,这些小丫头们都是不老道的,恐服侍不周。家里的够年龄知规矩的大丫头算起来共有十六个,不知王爷瞧着哪个可以使唤,奴才好叫她进来服侍。”
水溶淡然说道:“不用了,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告诉你,本王如今闻见这些脂粉头油的味道便难受,这屋子里的丫头你都打发出去吧,只叫两个干净的小厮进来服侍也就罢了。婆子一律在外边服侍,不许进我的屋子。”
水安纵然万分不解,此时也不敢多问一个字,忙答应着一个“是”字,躬身退出去,吩咐外边的七八个小丫头们都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跟着他搬了出去。
此事自然瞒不过太妃,不到午饭的时候,太妃便坐着肩舆过来,因问水溶:“怎么把大小丫头都打发出去了?这屋子里竟是小厮服侍,像个什么样子?”
水溶一脸平静的站在那里,似乎没听见太妃的问话一般沉默着。太妃又说了些什么,他竟也似乎没听见的样子,任凭太妃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他依然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太妃见他这个样子,只当是他病后精神不济,也懒得同他计较了。便吩咐家人把午饭传至此处,说要同他一起用饭。水溶也不多说,饭传上来后,太妃命他坐,他便在太妃对面坐下。太妃身边的丫头盛了饭给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自己另拿了碗去盛。太妃见他这般执拗,忍不住叹了口气亲手将他手里的空碗夺过来给他盛了饭方才罢了。
饭后,水溶便说身上不舒服要睡,太妃只得看着他换了衣裳躺去床上后,方带着人离开。到底还是留了两个丫头在屋子里服侍,没把人都带走。
水溶一觉醒来已经是申时,因为阴天的缘故,屋子里已经暗下来。他原本在睡,下人也不敢掌灯。醒来后他自己摸索着坐起来,掀开帐子便要下床,丫头兰姿忙上前来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兰姿十分的委屈,她是要跟着太妃离开的,无奈太妃临走时又让她留下来好生服侍,她才又把包袱放回去。却想不到这会儿是这样的结果,于是嘤咛哭道:“奴婢该死,只求王爷保重身体,奴婢这就出去……”
水溶冷笑一声,说道:“把水安叫来。”
兰姿慢慢的爬起来出了房门,不多时水安果然进来,见水溶已经在小厮的服侍下穿上了厚厚的大衣裳,遂上前来请安。水溶看也不看他一眼,便吩咐道:“叫人备车。”
水安忙劝道:“天色已晚,雪虽然停了,可那北风更大了。王爷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不宜走动……”
“水安。”水溶转过身来冷冷的看着水安,冰冷的目光如锋利的刀锋一样在他的脸上划过,水安的头低的更低,说话也没了声音。而水溶的声音却轻飘飘的没了那份冷冽,“如今连本王也指使不动你了,是不是?你自以为你是北静王府的两代元老,在这儿给我摆起老管家的谱儿了是不是?”
水安吓得赶紧的跪下去,连连叩头,说道:“奴才不敢,奴才这就吩咐人去备车……”
水溶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水安赶紧的出去叫人备车,临出门前只听见水溶吩咐那个替他系着斗篷的小厮:“去把我平日用的衣物都包起来。”
水溶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北静王府。
太妃知道的时候,差点儿把水溶屋子里的所有下人一顿板子全都打死,然她看着儿子空荡荡的卧房,最终页只得长叹一声,命人传水安进来。
这会子,北静王府里最难过的就是老管家水安了,他夹在太妃和水溶之间左右为难,上吊的心都有了。
水溶带着随身用的东西搬到静宜别院去了,而且一个丫头不要,带走的全部是小厮,进了静宜别院也把原本在那里伺候的丫头遣散了,一句话也没说,一点理由都没有。
太妃听了之后长吁短叹,晚饭都没吃,夜里都没睡好。徐嬷嬷劝了好久都没用,太妃几乎是睁着眼睛捱到了天亮。
却说这日黛玉因心中烦闷坐车车去了城外春日里水溶带她去过的那片杏树林里呆了一日,那农妇依然在,简陋的茅舍里燃着木炭,倒也不算太冷。黛玉就在那里安静的呆了一日,那农妇为她炖了一只老母鸡汤,又把夏天里晒得杏干拿出来给她吃了几颗,黛玉反倒胃口好些,用鸡汤泡着吃了一小碗饭。
然回来是在府门口遇见了水溶,却把她这些天来刚平复下去的怒气给勾了上来,所以才有了那几句冷漠的话。待到进了府内,小龙寻急匆匆的迎出来扶着她进了屋里去,又悄声说道:“姑姑,太子殿下亲自来探视姑姑的病,这会儿还没走呢。”
黛玉心里越发的烦闷,只皱着眉头说道:“我刚从外边回来,这身上的衣裳都湿了,这样去见太子很是不妥。”
正说着,太子却听见了动静从正厅里走了出来。远远地,太子便闻见一缕极雅的香味。那幽香萦绕,不绝如缕,直如欲透入人的骨髓一般。禁不住注目,只见乌黑的鬓发腻在白玉似的面庞之侧,发梢犹带晶莹剔透的水珠,落落分明。因为刚刚跟水溶生了气,颊上微微的晕红便透出来,叫人想起那映在和阗白玉梨花盏里的芙蓉清露
却有片片雪花在二人之间缓缓滑落,更有贴近她的几片顺着那莲青色的衣领悠悠的飘着,落下去转瞬不见,虽然披着一件雪青色的斗纹锦上添花的白狐斗篷,依然遮掩不住那盈盈体态,越发楚楚动人。那北风吹着雪花,令空气极寒,黛玉只觉鼻端轻痒难耐,只来得及抽出帕子来掩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太子忙道:“这么冷的天,你身上又不好,怎么又出去走动?还不快进屋里来,回头受了风寒,引起那旧病根儿可如何是好?”
黛玉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刺啦啦的疼,便福了福身,轻声说道:“多谢太子殿下关爱,黛玉且先回房去换衣裳,请太子殿下恕我不能奉陪。”
太子点头:“快去吧,我又不是外人。算起来你我也是兄妹,我知道你为了救北静王吃了些苦头,所以特意来瞧瞧你。不想你却如此不知爱惜自己的身子,真是叫人不放心。”
黛玉自然不愿再听那些听上去对自己倍感关切的唠叨,只对着太子点点头扶着紫鹃的手走了。
太子怅然若失的站在那里,待她的身影完全隐没在游廊拐角处,方暗暗地叹了口气,对一旁的龙寻说道:“寻儿,好生照顾你姑姑,缺什么东西只管打发人去东宫要。我走了,改日再来瞧你们。”
龙寻忙躬身相送,看着太子上了车辇离去后方带着于德安回来。
当晚,黛玉果然受了些风寒,又咳嗽起来。紫鹃和雪雁心急如焚,又忙忙的请医延药,忙乱起来。
紫鹃因想着去年黛玉是在静宜别院养病,北静王给请来的大夫开的药方似是对黛玉极为有效,于是便顺口提了一句。不料黛玉却冷声说道:“欠了人家一命,已经叫我拿命还了。如今哪里还敢再欠一回?”
紫鹃吓得赶紧闭嘴,再不敢替这话。
终究是让小龙寻听了去,细细的思量一番,还是决定暂时放下对北静王府的记恨,叫于德安悄悄地去打听。
雪空几日不见,这日又忽然来了,进屋却递给了紫鹃几包草药。并悄声吩咐:“不要多说,只管煎了给郡主服下,她往年的旧疾方可好的快些。”
紫鹃便猜到是去年的方子,立刻命人拿去茶房煎药。
黛玉已经服用过一颗绛珠仙果,身体元气已经全部恢复,只不过是受了风寒,旧年的病根儿实则早已祛除,是以这场小风寒也没用了五六日便渐渐地好了。只是心里的气不顺,每日里总是恹恹的,不爱说话。
水溶独自在静宜别院住了五六日的光景,太妃自然明白他的心结,闹来闹去不过是为了一个林黛玉而已,于是她一边打发人来镇江王府上找黛玉商议成亲之事,一边叫水安去劝水溶,说要娶亲了,不可再胡闹,须得回家来好生安排聘礼及新房等事才好。
熟料,太妃打发去镇江王府的人却回来说,小王爷说了,龙家现在重孝未满,不宜嫁女,好歹请太妃看在死去人的份上,晚几年再催成亲之事。
太妃一听这话立刻火了,不由得拍了桌子连声质问:“几年?竟要我再等几年?几年后王爷就要三十了!你们见过谁家的公子少爷的等到了三十还不娶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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