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弼言有些无措,他内心突然涌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因为悲伤,还是来自于一种多年萦绕心头的压抑感陡然被释放的快意。
太后死了?他至今依然不敢相信。
那个曾经的如花少女,站在一树雪白梨花下,用那种爱慕的眼神看着他,他一转身,就能看见那浅色身影,回眸浅笑,那时年少轻狂,舞一曲剑花纷乱,笔直的剑直刺出去,分明偏了几寸。
花瓣随风飘荡,他与弼月的过往,几乎困在了他的眼泪中央,他的沧桑,妄自结成了一困惆怅。
她抚琴和音为他下酒,他为她落舟停泊,看银河渐退的星丘,听她哼一曲短歌。
那些韶光流年,明明说好,从此束之高阁。
他犹自记得,斜阳越过他内室花窗的温度,他记忆中的美人微醺娇羞半敛衣敞,青丝绾住他一腔热肠,那晚星空潋滟,贪一晌合欢。
那是他最幸福,也最后悔的时刻了。
他们打破了禁忌,他们触怒了神灵。
所以他再也没有办法面对她了,她必须被送走,这样的耻辱不能跟着他一生,她相信了他的说辞,进了宫,为了讨得他的欢心她用尽心机,跻身皇权最高处。
“太后生前可有说些什么?”他小心翼翼的抬头,询问沈怀风。
她的眉毛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叔父觉得呢?”
他觉得?他本来是极有信心的,但最近太后的态度让他心里一下子没了着落,他怕她会不会说些什么?
会不会把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事,告诉眼前这个丫头。
“太后若有遗言,还请娘娘告知众人。”他难得的谦卑,面对自己的小辈。
沈怀风的笑,像是寒冰融化时的暖,尽显小女儿情态,可在沈弼言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模样,他猜不透这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眉头锁住情绪,他探究的神色凝在眼角的细纹之中。
身后的几人跪在沈弼言两侧,看着这叔侄俩怪异的对话,心里不由犯了嘀咕,这皇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毛病,太后若有话说,不妨直言,这样故弄玄虚又有什么意思。太后手中的一些权柄是如何分配的,这实在是让他们好奇,若能提前知道,也好早做准备才是。
“皇后娘娘不妨直说,太后可以什么遗言。”
“是啊是啊,娘娘这番…微臣等实在不明白…”
沈怀风冷冷一笑,“太后不过是以姑姑的身份与侄女说些体己话,女子闺阁里的私房话也值得各位大人咄咄逼人的问出个一二吗?”
他们脸上有一瞬间的难堪,这个皇后也太能扯了,他们什么时候咄咄逼人了?分明只是问了问有无遗言,偏到了她的嘴里就成了咄咄逼人了。
“啊!对了,太后说…”她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沈弼言一字一顿道:“太后说,沈家人不得探视其遗容,太后为天家媳妇,从此和沈家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
四个字如惊雷,滚滚入耳,“我不信。”
太后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她知道么?这意味着,朝堂上曾经的太后支持者,全数都会因为她的再无瓜葛,和沈家再无瓜葛了。
这意味着那些人不再因为太后而跟从沈家,那样的力量随着太后的死,就变成了一股无主孤魂,无论收纳进朝廷哪派之中,对那派来说,都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太后这是病糊涂了么?
“叔父是不信本宫的话,还是不信太后会说这样的话?”沈怀风平静的看着沈弼言的怒目而视,看着那些臣子的错愕不已,她觉得有些快意。
雨,越下越急,为沈怀风撑着伞的莲心小声提醒道:“小姐,咱们走吧。雨这么大,淋湿了就不好了。”
沈弼言浑身被雨浇了个透透,他擦一擦面颊顺着留下的雨水,站了起来,至上而下看着沈怀风稍有得色的样子。
“怀风,咱们终归是一家人。”
是啊,他杀她母亲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她们是一家人呢?送她入宫的时候怎么又不想想她们是一家人呢。
“是啊,咱们是一家人,你和太后不也是一家人么?亲兄妹…”
那一句亲兄妹就像巴掌,狠狠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他无言以对。
其余人也跟着他站起来:“既然太后不允准沈家的人探视,那么微臣等先行告退了。”
无论皇后的话是否是真,当务之急是操办太后身后事,安排接下来的议程部署才是真,无需在这多费口舌。
他们逐渐走远,沈怀风高呼一声:“叔父,脚下留神。”
他回头,沈怀风原本清秀的脸庞,隐现一种异样眼光:“太后说,她在地狱等你。”
他面色惊惧,一个趔趄,若不是其余人扶着他,他险些就要跌倒,丢给她一个肃厉的眼神,离去了。
落雨声,淅淅沥沥,回荡在皇城内里,满地溅起的飞花,打湿了沈怀风的裙角,她漫步在雨间,提着伞,独自登上城楼,俯视整个世界。
肃穆,阴暗,这是她现在对这座皇城唯一的感觉。
太后的死,没有给她带来多少震撼,只是她留在她耳里的话给了她些许安慰,这让她多少感觉在这场孤身征程中看到一些希望。
冰凉的雪花潜伏在丝丝凉雨间,纠缠不分。风动,绝尘,看万里山河,繁华如梦,她不知道值不值,她在心中问自己,这天下与她何干?
这乾坤挪转,万人臣服又与她何干?
她从来都不在乎这些的,她只想要她在乎的人平安喜乐。
所以,她一开始进宫是不是就是个错误?
“怀风。”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些犹豫在她身后响起,她回头,那个她在乎的人站在她不远处,唤她。
她突然明白过来,江山再远,河山再重,也只是因为那人才变得美好,如果是为了他,那就是值的。
沈弼言那样追求执迷的万人俯首,她定叫他终年梦碎。
她要自己在意的人,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