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起身,‘侍’‘女’见我急促的动作,慌忙放下手中物什前来‘侍’奉。我语气急切地说:“这几天没听到孩子的哭声,快把他抱过来给本宫看看。”‘侍’‘女’边替我着衣边说:“王妃,孩子不在咱们宫里了。”
我的心蓦地一坠,追问道:“孩子怎么了?”
‘侍’‘女’见我紧张,赶紧解释道:“是孩子夜里爱哭闹,太子让‘乳’母带着孩子牵到空着的钟秀宫里去住了。”我平复了一下自己陡上陡下的心情,对‘侍’‘女’说:“本宫去钟秀宫看看。”‘侍’‘女’答是,扶我起身说:“奴婢伺候王妃更衣。”
落座云纹铜镜前,镜中人影单薄,许久不曾盘起的长发几乎将我裹挟其中。‘侍’‘女’小心地问道:“王妃,奴婢……给您上些妆吧。”我知晓自己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于是点了点头。‘侍’‘女’着手替我用了脂粉,才多少有了些人‘色’。
…………
一路风紧,落木萧萧。
当日火中残景犹在眼前,今日的钟秀宫却早已修葺一新,连树木草丛都似不曾动过半分。‘侍’‘女’引我在钟秀宫一处偏殿停住,里面隐约传来幼儿微弱的哭声。我推‘门’而入,‘乳’母正抱着哭泣不止的祈安反复哄着。见到我,‘乳’母立刻跪地行礼。我紧走几步,俯身抱起祈安,让‘乳’母起身。
祈安面‘色’通红,似乎已经哭闹许久。他以往从不如此乖张。我伸手探了探他的身子,衣褥里竟是一片‘潮’热。我皱眉问‘乳’母:“孩子身上这么烫,请太医了没有?”
‘乳’母低头答道:“还没来得及请太医……”我接着问:“他这样多久了?”‘乳’母迟疑回道:“是昨天开始发热的……”
“昨天?”我强压下心中愠怒,对随行而来的‘侍’‘女’说:“去请太医!”
‘侍’‘女’领命,匆匆离去。我沉声问‘乳’母:“孩子病了,为何不禀?”‘乳’母惊惶跪地,连连解释:“齐王妃!是太子吩咐让奴婢少跟您禀告孩子的事。奴婢才……奴婢也是为娘的人,怎么舍得存心害孩子啊?”
即算心中愤懑,我却怎么都发作不得。祈安匿藏在封阳宫,能活到如今,已是万幸。他的‘性’命,悬于李建成一念之间。莫说祈安,就连我,亦是如此。惩治‘乳’母,除了泄愤,又有什么用?
我对‘乳’母说:“结了月俸就离开吧。”‘乳’母连连谢恩之后便退下了。
空旷的钟秀宫中只剩下祈安断续的哭声。过了许久,外面终于有了动静。我抱着祈安迎上去,没曾想进来的却是李建成。自那晚之后,我再未见过他,今日打了照面,他仍向以往面容清冷,神态如常。想是已全然从那晚的失魂落魄之中‘抽’离出来了。我冷笑自嘲,难不成我期望的是他仍旧沉浸伤情之中不出吗?
事实是他并不这样,我如鲠在喉。若他如我所想,我又更加恨他。
李建成终于开口:“听下人说请了太医,是谁身体不舒服?”
我没答话,抱着哭闹不止的祈安往卧室走去。既然下人已经给他通报了消息,他又怎会不知是祈安生病?不过是李建成尝试着找些话来说罢了。果然,李建成用手探了探祈安的额头,而后对‘门’外的‘侍’从吩咐道:“去催太医!”
太医半个时辰之后才容‘色’匆匆赶到。李建成早已不耐,皱眉斥道:“得诏这么久才到,如此疏忽轻怠,是不是日子过得□□稳了?”
太医谨慎答道:“太子恕罪!王妃恕罪!微臣方才实在‘抽’不开身,才不得已怠慢了太子和王妃!”李建成冷声开口:“本宫说过,一切以杨氏为先。”
太医慌忙解释道:“微臣绝不敢违抗太子旨意!事因秦王妃自昨夜开始,难产至今,已然有‘性’命之忧,事关皇族后裔。微臣……微臣才敢斗胆拖延。”我蓦地一惊,开口问:“秦王妃现在仍旧难产吗?”
太医答道:“回齐王妃!秦王妃胎位不正,又破水多时,拖延到现在,恐……恐‘性’命难继。”
我怔在原地,李建成却似未闻太医所言,只淡淡说了句:“下不为例。”然后将祈安放在‘床’上说:“起身诊治吧。”太医谢恩起身,到‘床’畔诊脉。不多时回禀,祈安是因夏秋湿热‘交’替受了风寒,开‘药’退热即可。我点头道谢,心绪因长孙无名难产之事变得惶‘惑’繁杂。
耳边传来李建成和太医低声的‘交’谈。我却恍若未闻,直到太医搭上我的脉搏,我才‘抽’神过来。
只听到末了几句:“……王妃半年连落两胎,今后的体质恐已不适合孕育子嗣。”我才明白他们方才话题谈及的是我,听到耳里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李建成陷入缄默,许久轻描淡写说了句:“知道了。下去配‘药’吧。”李建成为人霸道至此,即使有人‘性’命堪忧,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地用这些配‘药’的小事占着太医令。
太医起身收拾,正要离去。我蓦地起身,对太医说:“配‘药’‘交’给其他人去做吧。太医令医术高明,烦请带本宫到秦王宫去一趟。”
太医迟疑,下意识看向李建成。李建成看了我一眼,说:“太医可以去,你不能去。”
我低头看着安稳坐在椅上的李建成,说:“长孙现在的情况,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你不必担心。”李建成似极不爱听,蹙眉别开头说:“不要太久。”我沉默,转身径自出了‘门’。
…………
秦王宫气氛紧张肃静。不时有宫人提着蒸腾的热水匆匆而过。赶到长孙无名的宫室外时,几个太医正在大殿‘门’外低声商议着什么。见到我和太医令,几名太医恭谨问安:“敬见齐王妃!见过太医令!”我示意他们无须多礼,匆匆推‘门’走了进去。
内室前悬挂着厚重的赭‘色’帐幔,犹遮不住血腥之气。我掀开帐幔走了进去,长孙无名的‘床’前围着几名‘侍’‘女’,俱是忧‘色’满面。掌事姑姑清兰趴在‘床’头哭得双目通红,看到我来,惊讶异常。我没来得及多言,让随行而来的太医令赶快上前查看。站在人群外,依稀看到长孙无名面容汗湿,脸‘色’苍白。无声无息,约是已经昏厥过去。‘侍’‘女’手中抻在长孙身上的赤‘色’宽锦溅上了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太医即刻对长孙无名用了‘药’,退出来回禀道:“微臣已经设法用‘药’让秦王妃苏醒,但这不是治本之法。秦王妃气息尚稳,却体力竭尽,如果一个时辰之内再不生产,只怕……回天无力。”太医语气蓦地凝重几分,“秦王妃母子,恐怕不能两全……”
清兰闻言,更加止不住啜泣,转为低声压抑的痛哭。
我的神经易亦被紧紧拉扯着,怀着希冀问太医:“真的再没有办法了吗?”
太医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我知道他定是有所顾忌,于是下令让‘侍’‘女’们退下。清兰见状,面‘色’发白地急声喊道:“我不出去!有什么话当面说,你们要对王妃做什么?”
我知道清兰对我积怨,定是以为我对长孙意图不利。可现在的时机却不允许我耐着‘性’子跟她解释。于是只说:“不管做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做好。”清兰犹豫再三,终是无能为力,又不能弃长孙无名‘性’命于不顾。最后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太医才开口说:“秦王在外,秦王妃昏‘迷’不醒。事到如今,要保住大人的‘性’命,只能毁胎。请王妃尽快下决断!”
“毁胎”二字如同重石击中了我的心脏,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在母体昏‘迷’不醒的情况下,把即将出世的孩子毁掉,连我这样一个局外人都无法面对的事,该怎么让长孙接受?
“本宫不能替秦王妃做这种决断……”各种念头从我脑中闪过,无从理清,唯一能想到的一点,就是我无法替代一个母亲去做这样一个残忍的舍弃决定。
太医的催促声让我心慌意‘乱’,低头正看到长孙无名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握,依稀‘露’出一角,似是书信。我下意识俯身打开她的手掌,手心的纸张早已被汗水浸湿,快要‘揉’烂。上面书写的字迹依稀可辨。
我恍惚了一瞬,重将信笺在长孙无名手中放好。直起身子,缓缓对太医说:“保秦王妃。”
太医见终有了决断,答了声“是”,正要出去叫‘门’外同僚。我对太医说:“如果救治及时,能不能保住胎儿‘性’命?”
太医迟疑了一下答道:“微臣只有两成把握,一成在微臣手段,一成……在天意。”太医顿了顿又说:“微臣斗胆再说一句,即算将孩子救活,身体残缺,难以避免。”
我闭了闭眼,说了声:“好。如实尽你一成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