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顺的应了声,进而伸手拿过棋盒搁置在棋盘下方,清澈如水的目光遗落在褚承言脸上,不为他赤裸裸的审视所动,有如山涧流水般空灵泠然溢出,“殿下有请。”
褚承言轻笑,眸光一转随意的执子落入盘中,末了看向对面的施嫣然,未等他发话她人已是对应的落下一子,明摆着不给他套路的机会。
棋过半居,褚承言面上的笑意渐渐被认真所取代,两指揉捏着白子迟迟没有落下,似是被局所困。
反观对面,施嫣然拿过香茗微抿了一口,眼睑轻抬淡扫而过棋局,不得不说这棋局下得……真是烂。
这要搁在门外汉眼里,或许会惊于他们之间的激烈博弈,稍一在行的人一看,怕是只会觉得此局下得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若不是施嫣然每每临近终盘时都“不慎”手抖走错了一步,早在几个回合之中褚承言就已败北了。
看破不说破,施嫣然轻轻的搁下茶盏,对于褚承言的苦恼视若无睹,偏头间看向后庭里齐放的百花,心里琢磨着他到底是真不精棋艺,还是有意逗弄她玩儿。
若是前者,未免有些说不过去,毕竟世人称颂这位二皇子正是他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何况观棋谋天下,要真是不擅长棋道……
眸光微漾,施嫣然回眸看向了褚承言,目光一丝不苟的自他脸上辗转而过,若是后者,只能说他演技过硬。
“此局当真难住本宫了,郡守大人在旁旁观多时,可有高见。”丝毫没有觉得此举不妥,褚承言皱着眉头询问起郝有谏来。
闻言,郝有谏连忙起身观局,末了拱手说到,“微臣汗颜,对这棋道不甚了解。”
不甚了解还能每次邀她过府较量几回?施嫣然心中笑了笑,到底是强权压身,下盘棋连帮忙应对一下的勇气都没有。
含丝凤眼轻垂,敛尽风华的璀璨稍显黯淡,褚承言似有惆怅的道破,“换句话说,本宫此局是要败了?”
“这……”郝有谏略显迟疑,这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中正着急着,无意间一瞥看到卫戍臣近来,当机立断的落下,“卫少东家过来了,他对博弈之道素有研究,说不定对此局有解。”
褚承言眉梢轻扬,应着他这话望去,眸间划过一抹扫兴,转瞬即逝的谁也没有留意到。
亭里最为淡定的莫过于施嫣然,仅是瞟了一眼曲廊方向,确定来人确是卫戍臣时便撤回了视线,眼睑轻垂仿若是在考量棋局。
实则的,心绪千百回转,却是奇怪他的到来。
按理说,卫戍臣真与褚承言结盟的话,应当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三天两头跑过来串门。
除却流剑庄不说,现下的洛阳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两家。
她会应邀过府全然可以说是郡守诚邀,不知二殿下在场,至于他…不日之前就已登门拜访过郡守,甚至传出风声褚承言曾在府内会见过他,这明目张胆还过府讨嫌实在有悖常理。
何况卫戍臣那么一个人精。
亦或是从一开始就是她会错意了,卫戍臣与朝廷接触的一方并非他褚承言?
倘若如此,又该作何解释?
透过早前的种种迹象来看,基本可以笃定他与朝廷不属四皇子一派的其他派系有染。
此中牵线不是系在褚承言手里的话,他卫戍臣理应避嫌才对,怎么会三番两次的往郡守府里跑?
这实在是教人有些捉摸不透……
万千思绪过,施嫣然在卫戍臣到来之前就已整顿好心绪,观量着他与褚承言之间的互动,谦和有礼倒也没有不对之处,唯一令人水土不服的就是褚承言的那一声“阿臣”。
面部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坏,仅是转瞬她又恢复了招牌的冷面孔,若无其事的拂了拂长衫上不存在的灰尘。
许是她的举止过于引人注目,卫戍臣当下就向她投来了目光,笑意柔和了他面部冷硬的线条,“施东家的也在?”
施嫣然抬起头,目光撞进那双染上丝丝笑意的桃花眼,心头一个咯噔,不经意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流泄,天地万物都难以入眼,明净的眸里深深的烙印着他的存在。
瞧着施嫣然失神的模样,卫戍臣勾了勾唇,举起手中的折扇轻敲了她的额头一下,“施东家这般盯着我瞧,可是卫某有不对之处?”
施嫣然恍过神来,察觉到他人看她的异样眼光时定了定心神,只道:“卫少东家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
“这是自然,能被郡守大人邀请,有幸见上二殿下一面,绕是做梦也会笑醒。”语落,卫戍臣面向身后的褚承言倾身点头,俊朗的面容上始终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成功的化解了眼前的尴尬,施嫣然略微松了一口气,暗自提醒自身不能再走神了,这天底下像的人多了去,卫戍臣绝对不可能会是他。
嘘寒问暖过后,自然就要切入主题。
只见褚承言指着眼前棋盘说起,“阿臣,你来得正好,本宫与施兄对弈,深陷其中不得脱,你可有良策?”
卫戍臣应声望去,在瞥到满局杂乱无章时难得还能保持微笑,两指并拢指着其中一处道:“二殿下,生门在此。”
喜色爬上褚承言的眉眼,兴致勃勃的执子对应卫戍臣的指向落下,随之观以全局,大叹了一声妙,拂袖间又道:“给阿臣记上一笔,本宫回宫后有赏。”
“谢殿下。”卫戍臣亦是上道的跪落在地谢恩。
瞅着这一幕,郝有谏只觉着心头压着的石块被挪开了去。此局若是由他来破,结果怕是有所不同。
非但不会有所谓的论功行赏,说不定还会被二皇子记恨上。归根究底,这臣终究是臣,万万不得教主子失了面子的。
各人心思迥异,施嫣然自主的无视了赢下此局的契机,将眼瞎进行到底的执子落在不起作用的地方上。
偏生的这回放水就被褚承言看了出来,他琢磨着棋盘不确定的落下一句,“施兄可是在让本宫?”
施嫣然将目光从棋盘上抽离,故作一脸茫然的看向他,“殿下何出此言?”
褚承言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大好看,本就阴柔的面貌平添了几分乖戾,他伸出食指点了下两线交叉的方格,“这儿。”
施嫣然闻声望去,眉头一皱,伸手间捡起早前落下的黑子置于他所指的方位上,末了观以全局,俊秀的面容上涌现一种名为懊恼的情绪,进而抬头看向褚承言道:“草民一时眼拙,倒错失了险胜二殿下的机会。”
卫戍臣位身一旁望着施嫣然这份入木三分的演绎,若不是早知她为人性子极其谨慎,怕是连他也要被骗过去了。
念此,卫戍臣有意无意的瞟了褚承言一眼,但见他面色稍稍好转了些时,心中感慨万千,这拼的何曾是棋艺?
因着这局施嫣然的‘失误’,褚承言俨然也‘失了’心思对弈,命人撤走了棋盘,安排了乐妓上来助兴。
期间自是谈到了施嫣然的琴艺,得亏于文人雅士之间的相互传颂,她昨日在惊云阁大显身手一事已然传开了去,亦是坐实了她洛阳琴绝的名声。
对于这些虚名,施嫣然看得并不重,什么封号不过世人随心给予,等他日出现了一个比她有才之人,相信她的存在将会成为一个笑话。
“素有耳闻施东家琴艺一绝,不如就着雅兴弹奏一曲,也好让我们饱饱耳福。”郝有谏适时的提议。
施嫣然淡笑,道:“不过浪得虚名,以我琴艺远比不上葛老先生,郡守大人我倒不担忧,就怕冲撞了二殿下。”
她口中的葛老先生正是京中第一琴师,据传此人行踪诡秘,常人难以觅音,绕是圣命一年也只进宫两回。
“诶、施兄过于谦虚了,以你的年纪有这般造就已是不凡,若是勤勉,日后比肩葛老先生也不是不可能的。”褚承言这话倒是由衷之言。
“谨记殿下教诲。”语落,施嫣然离座行至掌琴的乐妓边上,其亦是自觉的给她让了位子。
“殿下想听什么?”在座的就褚承言身份最高,凡事自然是要先行过问他。
褚承言觑着端坐在琴座上的她,菱唇轻启,阳刚之气轻泄,“将魂息。”
将魂息…心中微念,施嫣然轻垂下眸,这曲子乃葛老先生所创,普天之下惟有三人会弹奏,创曲人、创曲人的传人、创曲人的故友。
问鼎无人会演奏的程度,除了曲子技法难度超高以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此曲里头对国之腐败的讽刺。
褚承言给出这种难题,到底是为难她,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不管哪一点,此曲她都不会演奏。
施嫣然抬眸扫视了一圈满园向她行注目礼的人儿,离座跪在一旁,压低着头道:“二殿下恕罪,草民不会。”
褚承言凝视着施嫣然,面色严肃得教人心下直打鼓,突然间他却笑了出声,“本宫不过开了个小小玩笑,施兄怎还当真了?”
施嫣然微微抬头,怔然的神色袒露无疑,“殿下……”
“施兄快些请起,地上凉。”
在褚承言的注视下站了起身,施嫣然面上有所缓和,拱手作揖问起,“那殿下真正想听的是何曲子?”
“宜景不宜情,不如来首春江花月夜。”
伴随着褚承言这话落下,有多少人都下意识的抬头望了一眼天。
惟有卫戍臣与施嫣然淡定如初,后者更是直接回到了琴座下,拨弄琴弦开始弹奏。
春江花月夜的技法要求不高,对施嫣然来说轻轻松松的就能完美诠释出来。
一曲终落,神游了的人也被拉回了现实,褚承言率先拍手叫好,进而才有了附和的掌声响起。
施嫣然对褚承言施以一礼,看了看天色已近中午,心想也该放人了吧?
然而,聊了有一会,便有家仆过来请示褚承言午膳要在哪用。
对此,褚承言的回答却是“难得热闹,当然要在饭厅设席。”
故而,施嫣然和卫戍臣这两个明摆着与官场无关的人就被请到了饭厅,有幸与褚承言同座用膳。
半天摸下来,施嫣然基本对褚承言的脾性有了几分了解,诚如纪红绡概括,整一个就是笑面虎,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那种。
近一个时辰下来,虽谈不上疲于应付,却也着实有够呛的,如若他日真要与他合作,无异于得维系百分百的状态来面对他,否则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踩到陷阱了。
饭桌上没有人说话,各个都维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好习惯,说是各个其实也就只有他们四人,郝有谏的妻室儿女是不允许上桌的。
本是以为这场饭局会在沉默之中结束,自外头传来的嚷嚷声打破了这份难得的静默。
郝有谏皱了皱眉,示意丫鬟出去看看外头在闹些什么,只是未等丫鬟踏出饭厅,嚷嚷声就已经带入了屋里。
施嫣然停下筷子闻声望去,只见眼前一道黄影掠过,带动一阵香风扑向褚承言,“二兄!”
听到这声娇俏的呼唤,施嫣然对来人的身份已是有了谱。
被扑了个满怀,褚承言绝潋的面容陡然间板起,本就阳刚的声音尽显冷硬,“五妹。”
许是察觉到了褚承言的不快,褚怜儿这才注意到饭桌上有他人,当即乖乖的脱离他的怀抱站直,端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做派,轻声细语的与之刚才咋咋呼呼的模样大相径庭。
“二兄,他们是?”
瞅着褚承言的脸色不大好看,郝有谏连忙出来打圆场,“文祥公主,这位是施家东家施允浩、这位是卫家少东家卫戍臣。”
“本公主准你说话了吗?”褚怜儿把眼一瞪,姣好的面容满带骄横。
郝有谏有些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如是道:“没有。”
“没有就给本公主闭嘴!”训斥完这头的,褚怜儿盛气凌人的瞥向了施嫣然和卫戍臣两人,目光细细的在他们身上辗转流连,末了,满带不屑的落下三字,“不入流。”
眼观鼻鼻观心的,施嫣然并没有因为她这一句话而感到生气,仅是低垂着头道了声,“文祥公主万福金安。”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坐在她边上的卫戍臣亦是尾随跟上。
“庶民就是庶民!连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懂,怎敢舔着脸的过来攀权附势!”没有丝毫的留情,褚怜儿眼里的鄙夷更甚。
闻言,施嫣然轻轻抬眸看向了褚怜儿,清冷如寒月的眸光平静无波。
褚怜儿的眸底迅速划过一抹惊艳,取而代之的是被施嫣然唐突直视的不快,“看什么看!当心本公主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施嫣然闻声敛眸,刚一离座正要给褚怜儿行大礼,就听得褚承言一声暴喝,“你闹够了没有!”
褚怜儿被褚承言这一声吓了一跳,面容上的沾沾自喜僵住,下意识的回头望向褚承言,嗫嚅出声,“二兄……”
“本宫没你这样的妹妹!”褚承言的面色堪比黑锅,阴沉得仿佛随时都会滴下水来。
“二……”褚怜儿气焰消了大半,眨了眨眼刚要说些什么,就被褚承言喝住,“给本宫出去!”
缩了缩瘦弱的肩膀,褚怜儿眼眶里泪花闪烁,妍丽的面容上洋溢着不可置信,见着褚承言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当即扭头含泪恨恨的瞪了施嫣然一眼,进而拂袖领着贴身侍女大步离去。
施嫣然侧过身望着大门,半眯了眯眼,正过身时目光不巧与卫戍臣的对上,当下故作不知的落座。
厅内的氛围一下子陷入了诡谲的沉默。
褚承言缓了缓神色,凤眼轻挑看向施嫣然说到,“文祥平时都教本宫宠坏了,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施兄多多担待。”
“二殿下言笑了,不悉礼数,本就是草民罪过,还望二殿下恕罪才是。”施嫣然面色自然,谦和有礼亦与先前没有两样。
惟有端坐在她边上的卫戍臣感受到了此中潜藏的疏远,褚怜儿这一闹怕是教她反了心思。
褚承言亲自给她赔罪莫过于天大的恩宠,然而,任由事态持续发酵再行赔罪,也只是亡羊补牢了。
不过,以褚承言过往战绩,只怕被盯上了的人,都没有反抗的机会。
告别了褚承言、郝有谏,施嫣然踱步朝着前庭方向步去,绕过中庭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近来,只当是府中的家仆丫鬟,直到来人逐渐慢下步伐与她并肩行走时方才偏头看去。
眸底飞快的转过一抹诧异,施嫣然正过脸面继续前行,心里暗忖着他怎么也跟着出来了?
以为他会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结果只是陪她走了一路,跟个没事人一样的和她道别,进而就上了自家马车。
望着卫家的马车远去,施嫣然脸面上浮现一抹不明,心下琢磨着他今日是不是吃错药了,这么消遣她的大好时机居然就放过了?总觉得今日匪夷所思的事太多了,她需要回去好好捋一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