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悠悠,飘荡在幽谷上空,轻风吹送,说不出的悠闲随意。
晨风吹动少年的长发,让他看起来更加稳健,更加成熟。
一袭蓝衣清如水,透着淡淡的质朴气息。
黑发如墨,瀑布般随意披散在身后。俊朗儒雅的脸上没有丝毫其它的表情,只在那深邃而荒凉的双眸之间一丝淡淡的落魄,就好似寒窗苦读却未能及第高中的莘莘学子,些许孤寂,些许落拓。
他当然就是杨晓风。
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小山头上,放眼望去,整个谷中光景尽收眼底。
手中的玉萧缓缓放到了嘴角,微微吹气。他又为自己轻轻演奏了起来。
明快的萧声悠悠响起,霎时间,似乎连天地都平静了下来,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心,同样,他的也愈发的平静了许多。
每次当练剑心烦气躁的时候,他都会到这里来为自己吹一曲“清心灵决”。
十年光景,几近浮沉。细细回想起来,这一切就好像是南柯一梦,亦真亦假,亦梦亦幻。
十年磨一剑,就连杨晓风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剑术又达到了怎样高绝的一种境界。
他只知道,自己虽然一直在练剑,但早在四年前开始,他就已经不再用剑。
此刻,他的剑已不是在手里,而是在心里。心中有剑,一切皆为剑。
只是,他现在所想的却是放弃,就像他放弃了自己的仇恨那样,放下他心中的剑。
剑在手与剑在心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不管是手中的剑,还是心中的剑,都有可能会伤到人。
可是,他现在已不想伤害任何人。
虽然此刻他身上还背负着血海深仇,可是他却已经不想再去报仇。他已经为自己找到了比报仇更应该,也更值得去做的事––––守护。
守护那个这十年来始终像父亲般疼爱他的老人,还有一直以来,始终都深深铭刻在他心底的那个少女。
如果她现在还没有另嫁他人,如果她一直都还在等着自己,那他必将用自己这一生的时间,竭尽所有去守护她。
所以,虽然这些年来,他每时每刻从未有停止过练剑,但现在他练剑的初衷却已经变了。
仇恨早已被搁置在一旁,守护才是他变强的理由。
他要守护那些真心待他,始终都不曾忘记过他,始终都对他好,始终都在关怀着他的人。
对那些人的爱,才是他挥剑的理由。
虽然,那些人此刻并不在他身边。
所以,对于杨晓风来说,这十年来,除了练剑之外,更多的是练心。练一颗平常之心,也练一颗男儿兼容天下的广阔之心,更练就了他的痴心和对亲人的责任心。
凄冷的秋风卷起了萧瑟的落叶,开始漫天狂舞,同时舞起的还有李木清的剑,一把快得都似乎隐形了的剑。一把无影无形的剑,像出洞的毒蛇一般直取杨晓风的后背,顷刻间,眼看得杨晓风将已成剑下亡魂。
只是下一刻,这剑却停住了,停在了距杨晓风左后肩二寸的地方。
一管箫,一端轻握在杨晓风手中,一端紧紧的抵在李木清的咽喉上。就像李木清自己之前说过的那样,藏而不露,后发制人。只是,这回被杨晓风制住的这个人却是他自己。
杨晓风根本都有些不敢相信,有那么一天他竟然会真的打败师父。要知道,这可是李木清啊,一个曾经的武林神话,可是,如今这个被人尊称为剑神,这个神话传说般的人物却败了,败在了他手中,而且就只是在一招之间。
一时间,师徒两个人就这样互相凝视着对方,一直凝视着对方。
杨晓风看着李木清,李木清同样也在看着他。然后,他们同时都笑了起来。
杨晓风笑得爽朗而愉快,李木清则笑得有些凄冷。或许,在这笑声背后更多的是英雄迟暮的凄凉和可悲吧。
“哈哈……”,李木清强忍住心中的悲凉,微笑道:“风儿,这四年来你的进步也太快了吧。记得四年前,即便是在你抢先出手的情况下,我还是能只在一招间便夺下你手中的剑反架到你自己的脖子上;三年前,我便只能拔剑挡住你手的萧,不过仍然还能胜你;两年前,即便是在你先出手的情况下,你和我最多也就只能战个平局而已;一年前,只有在我抢先出手的情况下,才能勉强和你战个平局了;而现在,你终于胜了,我呢,终于也彻底落败了。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是你的对手了啊”。
“是啊,我胜了,我胜了啊,我终于胜过师父你了啊”,杨晓风本想笑一笑的,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他终于胜过李木清了,可是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感。
他不是一直都在渴望着能打败师父吗,这个愿望在今天终于实现了。
他的夙愿终于在此刻达成了,按理说,他实在应该高兴的,可为何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非但不高兴,反而还有种浓浓的伤怀和失落。
此时此刻,高兴的反而是李木清,他被打败了,可是他却反而很开心。
“风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找寻一个对手,一个能将我击败的对手,很感谢你,让我的这个愿望终于在今天得以实现”。
不知为何,他感觉此刻心里非常的轻松。
虽然他被人尊称为剑神,可又有谁知道,在这无上的荣耀背后,还带着深重的孤独和寂寞。
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是否根本就是对心的一种枷锁。他真的很感谢,感谢杨晓风能够让他得以解脱。
他一直都在渴望被打败,今天终于达成这个夙愿了,他怎能不高兴。最最最高兴的是,这个打败了他的人,竟然就是他自己的徒弟。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是人世间最欣慰的事。
只是,忽又想到别的事,原本欢喜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所剩下的,似乎就只有伤怀。
就连刚刚还挂在嘴角的笑容,也渐渐忧伤了许多。
不过,李木清还是强笑道:“风儿,或许,你该离开了吧,你总要离开的,不是吗”?
“离开……”,杨晓风忽然迷茫了起来,的确,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不就是为了能离开这里吗?
他那般拼命的练剑,不就是为了要替家人报仇吗?现在,他的剑术早已大成,就连师父都已经败在了自己的剑下,现在不走那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虽然剑术已大成,但他的初衷却早已经变了,由报仇变成了守护。
不过,不管是为了什么,现在都要离开了。
“风儿,人间事总有离别。你在这里已经整整待了有十年,现在,也的确是该走的时候了。我知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的人虽然在这里,可是你的心却从来都在别的地方,对吗?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挂念着一个人,现在就去找她吧,不要给她,更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离开……”,杨晓风低语道:“是啊,是时候离开了。也时候该去看看阿雪了,也不知道这些年她过得好不好”?
笑容渐渐收敛了起来,他静静的看着师父,就似乎是刚刚认识面前的这个老人一样。
他以前一心只想着报仇,以为此生再无他求,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十年相处,他早已把师父当成了最亲的人,对师父的感情甚至都已经快要超越那些死去的亲人。
“我走了以后,师父你怎么办”?
他不敢想象,老人独身一人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有他在的时候,至少还会有人陪老人说说话,可如果他一走……
师父不怕苦,可是那种只身一人的孤独感,那种没有人陪伴的日子,该是何等艰难,何等煎熬。
他一心挂念着的,除了死去的亲人,就只有师父和阿雪了。
他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师父。
“风儿,你放心去吧,不必为我担心。你未来之前,我曾孤身一人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八年之久,现在不过就只是又回到之前的那种状况而已。放心好了,我的年岁又不是很大,照顾好自己的生计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李木清很随意的笑着说了一番风轻云淡的话,顿了顿道:“谢谢你陪了我这十年光景。其实我又何尝舍得让你走,只是,你还有太多自己的事要做,你还有太多的人放不下,你还有太多的纠葛要去了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因此,你还是走吧”。
杨晓风点了点头,道:“好,我走”。
泪水似乎已在眼中打转。
“风儿,我希望,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能满心欢喜的回来把我从这里接走;我希望那时候你已经成家,你到时候一定要带上你媳妇,和她一起,你们两个一起来这里把我接走,接我去你家看看”。
这是老人对他的嘱托,也是老人对他的期望,更是老人对他的祝福。
自己一生未娶,所以他希望杨晓风能够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能找到一个好女人。
“风儿,你一定要早日成家,不要像我这样,孜然一身,一生孤独。你不是说了吗,大哥和二哥早已为你和清雪订下了婚约,如果清雪她还认你,如果她至今还没有嫁人的话,一定不要辜负她。万一她已经嫁人了,那你也一定要学着放下,知道吗?你其它都好,我都放心,唯一有些担心的是你的性子,你的执念太重了。哎,不说这些了,总之,千万不要苦了你自己”。
杨晓风强忍着泪水,努力装着笑了笑,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会尽早回来接你,同时,也会给你带一个徒媳妇回来。在这之前,你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我还想以后让你帮我带孩子呢。到时候,你可千万别嫌麻烦才好”。
李木清大笑道:“放心,我绝对不会嫌麻烦,就算你生八个儿子我也带得过来啊。就怕你媳妇……,只希望到时候她莫要嫌弃我这个糟老头子才好”。
杨晓风大声道:“她敢。我保证,她要是敢嫌弃你的话,我一定狠狠修理她一顿”。
“希望你这是真心话,可不要口是心非才好哦”。
“当然是真心话”。
“那就好”。
“哈哈……”。
“哈哈……”。
一时间,师徒两个同时放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是那般畅快,那般开怀,那般爽朗。
笑了一阵后,李木清首先打住,在腰间摸索一阵,拿出一袋钱币抵给杨晓风,随声道:“风儿,这是我这几年存的些许碎银两,也是我能最后为你尽的一点心了,你好好收着吧”。
说完也不管杨晓风有没有伸手来接,二话不说,便直接往他怀里一塞,随即转身大步走开了去。
杨晓风没有看见,转身的那一刻,老人那已经干瘪的眼窝里,晶莹的泪珠已在闪动。
那是怎样的难以割舍啊。
握着沉甸甸的钱袋,他眼中的热泪瞬时夺眶而出。心中似有千万言语,却一时全都梗在了喉间,张了张口,终究就只说了四个字:
“师父,保重”。
李木清似在笑,头也不回道:“江湖路险,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走了几步,他忽又停下脚步,豁然转身,随手一抛将自己手中的剑扔给了杨晓风,道:“风儿,把这把剑带上吧,从此以后就让它替我常伴你左右。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希望你看到这把剑的时,便想一想我。我希望你一定要记得我,更要记得我对你的期望和嘱托”。
话一说完,再不停留,径直走了开去,自此只留给徒弟一个孤独而又凄惶的背影。
杨晓风呆呆的立在原地,眼看着师父越走越远,当那个孤独的身影都快从视线中模糊了的时候,他终于缓缓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
随即慢慢起身,大踏步朝谷外行去。
此一去,可还会回头?
不知道,至少此刻他没有回头。
此一去,可还有回还之日?
一定会,他知道,一定会。
他唯一不知道的是,究竟何日才是那回还之日。
只希望自己回来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还没有改变。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依旧还在。
杨晓风大踏步走着脚下的路,他知道,属于自己的路现在才刚刚开始。
虽然留恋,但其实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须知人生总免不了别离,既然要离开,又何必急着说复归。其实,一切看似遥遥无期,但归回之日,或许已经不太远。
杨晓风离开好久后,李木清终于回头。
一时间,老人呆呆的望着眼前那早已空无一人的谷口,就那样一直望着,一直。
岁月不饶人,沧桑了的又何止仅仅就只有人心。
下一刻,他那早已饱经了太多风霜的双眼中,缓缓溢出了两行浑浊的热泪。
不知不觉间,老人已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