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
天还未亮,武安侯府却已是一片喧嚣热闹…其实直到现在,侯府中的下人还是有些未曾回过神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从未上过战场的二爷今次却要领五万兵马去边疆歼灭燕北。
燕北那是什么地方?
即便是远在金陵的他们也知道,燕北虽为小国,可将士却多武勇…这么多年朝廷不知道派出了多少兵马却从未收服他们,就连他们的侯爷,战无不胜的陆侯爷也从未真正的收服过他们。
可这回,从未上过战场的二爷竟然要去歼灭燕北?这难道真的不是天子想要二爷去送死吗?
有这样疑问的除了陆家的奴仆,自然还有不少人…
这桩事如今传得还不算广,可该知晓的人却也知晓了个透彻。
昨儿个天子近侍亲自陆家,又能瞒得住多少人?何况刘谨和陆意之本来就未曾打算相瞒…听说昨儿个旨意送来没多久,便有老臣到了刘谨的面前是要他收回成命。大晋物产丰饶,将士也多英勇…可对上燕北却从未讨过一个好。
若是朝中老将领兵作战,他们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领兵的是陆意之。
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风流公子,往日予他一个宣抚使…他们卖了天子和武安侯一个脸面,自然也未说什么。可如今陛下亲授的是二品都督同知,手握兵符领了五万兵马,这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若单单折了一个陆意之也就罢了,只是连累了他大晋五万兵马这可如何是好?
因此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知有多少臣子和奏折到了刘谨的面前…可刘谨却只是轻飘飘的打发了一句“若是哪位爱卿如今能寻到更合适的将领对战燕北,朕自然会收回成命。”
合适的将领,朝中有不少…
可对战燕北,这些将领却都曾是手下败将…唯有一个武安侯,可如今他早被卸任归还兵符,另授为太保,一时之间还当真是寻不出合适的人选。
他们还想再劝…
燕北犯大晋又不是头一回了,他们好好物色好好周转再寻一个合适的人过去不也行?如今让陆意之这样的纨绔子弟过去,岂不是拿这五万将士的命不当命?
刘谨却只是看着他们,淡淡说了一句“燕北小国却屡次犯我大晋,如今又折我边境两座城池,扰得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天下百姓皆是朕的子民,朕今日此举为得就是护我大晋子民日后不再受蛮夷犯乱。”
一众臣子闻言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声不发得各回各的府中。
这事才总算是平息了些。
…
九如斋。
如今外头天色尚还昏暗,屋中灯火倒是点了个通明…武安侯府此时最忙碌的便数这处了,外头琥珀领着人打点着陆意之前去的行军装备,其实若说准备也委实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陆意之出门是行军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所备的东西自是越少越好。
可她们到底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
时间又紧,自然出了不少差错,到后头还是程嬷嬷一道帮衬着才好了些。
而相较外间的忙碌紧张,里屋却显得有些格外的静谧…陆意之伸手揽着王昉的腰,与她絮絮说着话:“平素你若有什么事尽管交待给程嬷嬷,徐亥我也会给你留下,你外头的那些铺子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可以找他。我手里的暗卫,除了你知晓的暗一,我还给你留了三个。”
上回北郊之事,令他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若不是那回楚斐恰好去那处剿匪,只怕他的陶陶如今不是被山贼抓去就是坠落悬崖…这两个结果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因此这回出门他不仅要把明面上的事给铺好,暗地里的事也不能落下。
他不想再让她受一丝伤害。
这些话…
陆意之其实已经说过无数遍了,可王昉却还是轻轻应了。
她知道此时他们两谁的心都不好受,昨儿夜里他们拥着说了一宿的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得拥着说着话,像是要把未来这些日子里的话一并说个全,可话还未说尽,人却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许是如今有了身孕的缘故,或是离别带来的愁绪,王昉总觉得心下有些难言的滋味。
她也不说话只是这样轻轻应着。
陆意之见此心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他把下巴撑在王昉的头上,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人紧紧交握在一道的手,掌心之下是平坦的小腹,他就这样贴在上头…如今陶陶的身子尚只有一月,根本感受不到那里如今孕育着一个生命。
他想起女子怀胎十月,所要经历的还有许多…
可那个时候他却不在她的身边,不能感受她的喜怒哀乐,也不能陪她一道诉说着甜酸苦楚。
陆意之想到这心下却又忍不住责怪自己了一回,他不仅不是一个好夫君,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手仍旧紧紧环绕着王昉的腰肢,眼眸尽管紧闭却还是能察觉出他强自压抑着的心绪。
菱花窗外的天色已经逐渐通明起来…
屋中烛火在那外间天色的照映下倒是显得昏暗了几分。
如今已到了陆意之该出门的时候了,他今日要先去朝中拜别天子领兵符,再去军营…燕北之事既已定下便刻不容缓。屋外忙碌的气氛早已平缓下来,行装已打点好,外头也已催了有两遍有余…
可九如斋的丫鬟们却谁也不敢去打扰里间的人。
就连素来沉稳老道的程嬷嬷也未说话,她看着那道依旧平静的布帘,心下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昨日残留的喜悦还未散去,今日却要迎来离别的愁绪,既如此,能多留一会就多留一会吧。
…
王昉看着那已快燃尽的烛火,还有那覆着白纸菱花窗外的天色终于还是动身了。
她这样坐了许久,半边身子早已麻了,就连脑袋也有几分晕眩…可她什么都未说。待那股子晕眩劲道消散后,王昉便抬眼看着他,往日明艳的面容因着一夜未曾歇好而显得有些苍白,可她的眼中却还是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时辰到了,你该走了。”
陆意之的手仍环在她的腰上…
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目如今饱含得尽是不舍与疼惜。
陆意之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眉眼,待过了许久,他才哑声说道:“我会早些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王昉仍旧轻轻仰着脖子看着他,任由他带着粗粝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而她握着他的手腕,脸贴在他宽厚的掌心,口中是轻轻应了一声:“好…”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让他担心。
陆意之察觉到她眷恋的动作,心下是无边的柔情与苦涩…
成婚三月,她终于褪下了往日的羞涩和礼数,开始亲近他了,可他却要走了。
“陶陶…”
他拥她入怀,声音带着无边的缠绵和难舍。
真是不想走啊,不想留她一个人…
陆意之未曾合眼,微微俯身吻在她有些冰凉的唇上,缠绵而纠葛,却未沾半点□□…外头终于还是来催他了。
程嬷嬷亲自在外禀道,已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
陆意之未曾说话,他依旧小心翼翼地捧着王昉的脸,两人的额头互相贴在一道,唇边溢出的气息因着离得近而相互缠绕在一道…待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我要走了。”
“嗯…”
王昉依旧合着眼,长睫轻颤,红唇微张…她心下还有许多话要与他说,可临来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些想说的话其实也早已说了无数遍了。
外头催得急——
陆意之也不敢再耽搁,他松开握在王昉腰肢上的手,虔诚而膜拜得吻在她的额头上:“等我回来。”待这话说完他便站起了身,带着最后不舍的留恋看了王昉一眼,而后径直往外走去。
可他尚未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了王昉的声音。
“陆意之!”
王昉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先前紧闭的眼眸此时俱是泪意,一串一串得往下掉…她就这样环着他的腰,贴在他的背上,口中是颤声说道:“陆意之,我要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一点伤都不能受。”
陆意之看着环在腰上的手…
两边紧握的手早已爆出了不少青筋,就连那一双素来风流的桃花目此时也泛着无边的红意…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不至于回身抱住她。待过了好一会,他才把宽厚的手掌放在了王昉的手上,哑声开口:“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会平平安安的回来。
以前他从不怕死,可有了她之后,他日日都惜命…生怕不能与她共白头。
“二爷…”
帘外又传来了程嬷嬷的声音。
王昉先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她站直了身子看着他宽厚的背影,抹着脸上的泪开口说道:“我看着你走。”
“好…”
陆意之攥紧了手径直往外走去。
他不敢再留,甚至不敢回头…他怕他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
帘起帘落…
陆意之走得很快,王昉只能看到他身上的绯色官袍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她什么都未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帘子落下她便握住,他迈出院子,她便倚在门上看他,屋中的丫鬟谁都不敢拦她。
直到他走出院子,直到九如斋中再无他的身影,她才终于抑制不住垂下了眼泪。
程嬷嬷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屋中…
她走上前站在王昉的身后,口中是轻声劝道:“二奶奶,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情绪不能太过波动。”
程嬷嬷这话说完,王昉倒是止住了哭泣,她的手撑在平坦的小腹上,眼却还是望着那已没有陆意之身影的院子,红唇轻咬强压住心下那股子酸涩…她答应过他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孩子。
…
不管再不舍,也不管金陵城中的流言蜚语…
陆意之到底还是走了。
姚如英担心王昉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隔日便把她怀孕的事送到了国公府。
原本女子怀孕不能这样早说出去,可国公府是王昉的娘家,何况如今这样的情况…王昉瞧见娘家人总归是开心些的。
隔日,傅老夫人领着程宜、王蕙过来的时候。
王昉正由陆棠之、徐静嘉等人陪着说话,如今阖府上下最热闹的便是王昉这处…她们生怕王昉一个人待着乱想,平素便常往这处跑。王昉知道他们的好意,面上也时常挂着笑,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察觉到身边空无一人的时候总归还是有些难言的愁绪。
姚如英事先未曾与她说起,王昉并不知道傅老夫人她们会过来…因此瞧见姚如英领着她们过来的时候,王昉着实是愣了一回。
而怔楞之后便是无法言喻的开心,这个时候能瞧见自己的亲人总是令人开心的。
“祖母…”
王昉心下激动,忙由琥珀扶着走上前先朝傅老夫人打了个见礼。
而后是又看向程宜和王蕙,声音轻颤,面上却带着笑:“母亲,阿蕙。”
傅老夫人瞧见她心下已柔了大半,何况如今她正是身子不稳的时候哪里能让她请安?她走上前亲自扶着王昉重新入了座,而后口中是带着几分埋怨与轻嗔:“你这丫头,这儿都是自己人,哪里需要这样的礼数?”
她这话说完便又跟着一句:“你如今身子正是不稳的时候可要时刻注意着些。”
王昉听她这话便朝姚如英看去…
她以为未到时候,便也未曾让人去说…何况这两人她着实也没有心思想这桩事。
倒是未曾想到…
姚如英看着王昉递来的眼神,面上却依旧挂着笑,连带着眼中也是几许温和意…她笑着看向傅老夫人,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且先坐着,等午间我再陪着您好好说说话。”她这话说完便先告辞了,临来自然也带走了陆棠之等人…如今这个时候还是让她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她们在…反倒是让她们拘着了。
王昉心中感谢姚如英的好意,她刚想起身送一回便被人拦了…
姚如英握着她的手,依旧笑看着她:“你祖母、母亲好不容易来一回,好生陪着她们说说话。”
她这话说完与傅老夫人和程宜打了个礼便径直走了。
等她们走后——
琥珀便也领着一众丫鬟往外退去,屋子里一时便只剩下王昉一家人。
程宜看着王昉,心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受…知道陶陶怀有身孕的时候是高兴的,可知道陆意之去了边疆打仗,她的心下便又多了几分难受与埋怨。女儿有了身孕,女婿却不在身边…女子怀胎十月,要经历的事还多着。
她想到这又怎么开心的了?
程宜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素来清雅的面上此时却带着几分未曾遮掩的埋怨:“你如今身子还浅,等再过几月…可如何是好?”
自己生头胎的时候当真是没有一刻轻松过,打前头几月时不时想吐,府里厨子换了几回也未见有什么好。等后头身子重了便是整日整夜得睡不好,好在身边王珵在,平素脚酸腿麻的时候他也会帮衬着些…这样一路熬过来总算才好些。
可陶陶呢?
她的陶陶该怎么办?
傅老夫人闻言心下自然也有些不高兴,说到底女儿家怀有身孕的时候最会胡思乱想,陶陶又是头一胎…只是有些话她到底不好说,免得再惹她伤心一回。她握着王昉的手开了口,却是轻声劝解道:“九章是去做正事,何况天子亲自下旨,他也不能拒绝。”
“你也不要乱想,我瞧你婆母待你是好的…”
“平素若有什么事便遣人来国公府说,你如今最大的事便是好生将养着身子,别的且都放一边。”
王昉闻言眉眼也泛开了几分笑…
她知晓她们心中的担忧,就是因为知晓,她才更加不能露出半分余外的情绪…王昉任由她们握着她的手,口中是柔声说道:“我知道的…婆母待我很好,棠之和静嘉也都是好的,如今整日过来瞧我就是怕我乱想。”
几人听她这样说道,心下才松了一口气。
因着怕惹王昉伤心,余后的话自然挑松快的去聊…等到了午间,姚如英又陪着她们一道用了饭,临来还留了王蕙住下。
傅老夫人原先的确有这个打算,她年纪大了,程宜又要管家…自然不好留下。可要是让陶陶一个人待着,难免心下又有些不稳,只是她未曾想到,这话她还未说,姚如英倒是先开了口。
王蕙心里也高兴…
她在家时的时候就一直念着阿姐。
如今知晓阿姐有身孕,自然想好好陪着她…因此听到姚如英这话,王蕙便站起身恭恭敬敬谢了她一回:“多谢侯夫人。”
姚如英心下还是很喜欢王蕙这个小丫头的,瞧着清清淡淡的,行事却很稳妥…有她陪着陶陶,她心里也能放心。她笑着让人起来,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是陶陶的胞妹,有你陪着,陶陶也能多开心些。”
“我却还要感谢你们…”
姚如英这话却是对傅老夫人和程宜说:“九章那个不成器的孩子,每回说其他我这心下总觉得对陶陶有所亏欠。”
她这样说——
傅老夫人和程宜即便心下有再大的不高兴却也消散了几分,口中还帮衬着陆意之说起话来…这样一来二去气氛便又融洽了许多,一场午宴,自然也是宾客尽欢。
傅老夫人和程宜直到日暮四斜才走。
王昉两姐妹亲自送她们上了马车,等马车渐行渐远,王蕙才扶着王昉往九如斋走去。小路偏幽而清净,如今已至二月下旬,园中的桃花倒是开得越发好了…王蕙一面扶着她一面是笑说道:“若是阿衍知晓了,定会很开心的。”
是啊…
阿衍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
王昉低垂了眉眼看着小腹,面上也跟着泛起了几许笑,她任由王蕙扶着,口中是又问道:“家中一切可好?”如今没了王媛,家里应该一切都好吧。
王蕙闻言倒是轻声说起来:“一切都好,如今梁姨娘有了身孕,三叔在府中的日子也多了许多,祖母平日笑得也多了些…”她这话说完是轻轻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先前王媛回门的时候和言家那位少爷吵架了,听说是言家那位少爷在外头养了个人,让她给发现了。”
“王媛原想着让祖母帮衬着些…”
“只是她说得话委实有些不妥,祖母到最后也只是打发了两人早早回去,连顿饭也未曾留用。”
因着往日的旧事,王蕙并不喜欢这两人,自然便直呼姓名了。
王昉闻言却也只是淡淡笑了笑,她的眼望向那无边的桃花色,口中是一句:“只要王家还在,言家就不会太过分,只不过要看王媛究竟想得到什么了——”她这话说完,眼从那无边桃花收起跟着是看向蔚蓝的天空,才又继续说道:“若她只要少夫人的位置,言家自然会给她一个体面。”
“若是旁的,只怕她是得不到了——”
只不过王媛那个性子,当真能只占一个言家少夫人的名头吗?
她摇了摇头,时过境迁,对王媛的事…她早已提不起旁的兴致了。王媛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了。
王蕙闻言却有些唏嘘不已——
她那位五堂姐往日最是骄傲不过,如今落到这样的局面…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