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已到了六月下旬。
距离陆意之离开也有一个月了,王昉这阵子每日不是待在府中跟着祖母与母亲学习中馈,便是待在屋子里做些女红之物…原本大婚的婚服是需要她亲自绣得,不过王昉的手艺委实算不上好,便只是做些袜子以及贴身的衣物。
…
屋子里摆着几盆冰,琥珀坐在圆墩上一面是拿着扇轻轻晃打着送来一阵舒缓的风。
王昉便坐在软塌上,她的手上握着针线,却是在逢一双袜子…袜子的尺寸有些大,样式没什么特殊,里头夹层里倒是放了不少棉花。
琥珀一面打着扇,一面是笑说道:“这会还是酷暑呢,您怎么放这么多棉花?”
“估摸着等他回来也该是冬日了…”
王昉也未曾抬头,她照旧弯着一段脖颈缝着袜子,口中却又跟着一句:“只是不晓得他会不会嫌热?”
新妇嫁人前是要替未来的夫君制一身衣裳与鞋袜的,这些尺寸与信息上个月陆家便遣人送来了…王昉手不巧,因此这些大多都是分摊到了自己丫鬟的头上,只不过她也委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便择了袜子这类轻巧的东西多制一些。
“您放心吧…”
琥珀手中打着的扇子没停,声音却带了几分笑:“不拘是冷是热,只要是您制得,咱们姑爷啊铁定是欢喜的。”
不管原先如何,如今王、陆两家的婚事既已成了事实,她们底下做丫鬟的自然是跟着一道开心…何况那位陆二公子如今也知道长进了,现在正替天子去边疆慰劳将士,且不说这个官位如何,总算也是有个正经差事,往后主子跟着他也不至于受太多的蜚语流言。
再者,不管她们喜不喜欢,最终要过日子的还是主子…既然主子喜欢,那么她们自然也就高兴。
王昉闻言倒是难得红了回脸颊,抬眼佯怒瞪了琥珀一眼。
她刚想说话,外头便传来了一声轻禀,却是纪嬷嬷过来了。
如今纪嬷嬷的身子已好了不少,王昉也就不拘她待在小厨房,这阵子纪嬷嬷大多是在替她打理着陪嫁的东西和人…因此这会一听她过来,王昉面上便又带了几分笑意,她放下了手中的女红,口中是跟着一句:“快请嬷嬷进来。”
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个面容端肃、精神气十足的老妇人。
自打知晓王昉要大婚后,纪嬷嬷的身子的确好了不少,连带着精神气也足了不少…她朝王昉端端正正屈膝一礼,又受了琥珀的礼才取出一个册子恭恭敬敬交给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这是主子陪嫁的嫁妆,除了公中所出的之外,老夫人与夫人又从自己的嫁妆里取了一半给您…老奴已比照着单子对了一番,没有差错。”
王昉闻言倒的确是怔了一回…
自打王岱管理王家的产业后,王家这些年南北都开了不少铺子,每年的收成都很不错。何况她又是王家头个出嫁的姑娘,公中所出的嫁妆本就不少,就她所知晓的,除去那些田产庄园之外,京中的铺子也陪嫁了二十几间。
还有母亲和祖母的嫁妆…
且不说母亲的嫁妆,单单祖母当年带来的嫁妆,即便隔了几十年还让人印象犹深。那可是真正的十里红妆,统共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每一抬不仅满满当当,还都是好东西…若不是那些好东西,祖母当年以商人之女嫁入国公府,即便有傅家早年的好名声在只怕也要被诟病许久。
王昉想到这看着眼前这一本厚厚的册子,止不住便拢了眉心:“母亲的也就罢了,只是祖母的…这委实也太多了。我是家中头个出嫁的,若开了这个头底下的弟弟妹妹往后怎么办?”
纪嬷嬷闻言便笑道:“原本老夫人的嫁妆便是她自己的,她想给谁便给谁…您呀就不必多心了。”
她这话说完是让琥珀退下,才坐在王昉面前的圆墩上轻声跟着一句:“再说如今家中只有您和五姑娘、六姑娘、七姑娘,还有八少爷。如今七姑娘年岁还小,五姑娘又出了那样的事,六姑娘还在家庙…这两位姑娘,您觉得老夫人会给谁脸面?”
她说到这是看了看王昉的面色,才又笑着开了口:“至于八少爷您就更加不用担心了,他如今是咱们王家唯一的男丁,日后铁定是要继承那个位置的,这王家里里外外的东西到头来不还是给他?”
王昉听纪嬷嬷这般说道,便也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前世祖母临死前是把嫁妆全部给了她的,只是祖母走得太快,而她那时又没什么根基…到头来祖母给的那些,她竟是一个也没能护住…王昉想到这心下便又止不住叹息一声。
好在,都过去了。
王昉取过纪嬷嬷手中的册子翻看起来,即便她见惯了好东西可看着册子上记着的这些委实还是吓了一跳。
纪嬷嬷见她翻阅起来,便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原本按着规矩,咱们王家嫡女的大丫鬟得有四个,这也是日后得跟着您陪嫁过去的…自打珊瑚走后,您身边也只留了三个,您瞧瞧可要从二等丫鬟里抬一个上来?”
其实这事王昉早些也曾想过…
只是前段日子府中这些事委实太多,她一来二去也就忙忘了。
因此这会听纪嬷嬷提起,王昉倒是细细想了一会,待过了一瞬她才从册子上收回了眼抬了头:“嬷嬷觉得青夭如何?”
青夭便是那日与流光、寒星一道选出来的丫鬟…
那时王昉不知怎么安排她,母亲又怕她长得太过妖媚没得心气太高,索性便交到了纪嬷嬷的手中让她亲自教导着…这一年来,这位青夭鲜少出现在她的眼前,王昉倒也忘了她如今是副什么模样了。
纪嬷嬷听到这个名字先是怔了一瞬…
这位青夭跟着她有一年余,虽然瞧着是个风流媚骨,人倒是个老实懂事的…这一年余的相处,纪嬷嬷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不少。只是陪嫁丫鬟这样的大事可万分也错不了,这位青夭再懂规矩,长得委实也有些太好了。
她思及此便拢了一双眉,低声说道:“这位青夭虽然瞧着是个有规矩的,只是长得太过打眼了…主子可要再看看?”
王昉闻言也未说可,还是不可…
只是反问道:“嬷嬷觉得如今底下谁更合适?”
纪嬷嬷闻言是细细想了一瞬,才发觉如今这底下能用得人的确有不少,可这适合做陪嫁丫鬟的倒真是没几个。若是此时再去外头或是府中挑选,这培养的时间上便有些来不及了…她想到这是轻叹一声,跟着才开口说道:“罢了,这个青夭人瞧着总归是老实的。”
“老奴这阵子再好生教导她一番,也免得她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王昉便也未再说旁的,只是笑着握着纪嬷嬷的手轻轻拍上一拍,口中是言:“嬷嬷辛劳了。”
“主子这是折煞老奴了…”纪嬷嬷朝王昉看去,往日端肃的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笑,连带着声音也柔和了不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主子也到了嫁人的时候了…”她是王昉的乳娘,自然是真心实意为王昉高兴。
她想起那位陆二公子的名声便又开口说了一句:“老奴也算是看着主子长大的,便托大说句心里话…虽说那位陆二公子不及程公子稳妥,可老奴瞧着他待您的心是真的。”
纪嬷嬷说到这是些微停顿了一瞬,才又跟着一句:“至于外头的那些话终归是惨了几分假,您也不要全信。”
“这以后的日子不管辛甜苦楚…总归啊是要你们一道慢慢品尝的。”
“我知道…”
王昉握着纪嬷嬷的手收紧了几分,一双杏眼也泛开了几分水波:“我知道的。”
她知道纪嬷嬷是怕她日后过得心有不平,才与她说这样的话…
她呀,是真的希望她能过得好。
纪嬷嬷看着王昉眼中的泪意,面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她取出帕子伸手轻轻替王昉擦拭了一回眼角,口中才又跟着一句:“主子且好生歇息着,老奴替您把余后的事再去拾掇一番。”
等纪嬷嬷退下…
王昉刚想取出自己的嫁妆单子再看一回,流光便过来了。这阵子王昉让她盯着家庙那处,若有什么消息便过来禀报…这个时候,王昉心下猛地一跳,连带着握着册子的手也跟着收紧了一回,难不成是家庙那处有什么消息了?
她把手中的册子搁在茶案上,待重新端坐后,口中才跟着一句:“进来…”
帘起帘落…
流光迈步走了进来,她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待至王昉前才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低声一句:“主子,六姑娘死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继续说道:“这阵子六姑娘昏沉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几个奴仆也就放任了些…今儿个几个婆子在外头打叶子牌,一时没个注意,这位六姑娘便咬断了绳子从窗子里跳下来了。”
王昉听着流光的话,面上也没什么情绪…
她已经历过太多的生死,早已提不起什么旁的情绪了…若说有,也不过是一抹无尽的怅然。怅然什么呢?这个前世曾搅乱了王家风云的人,让她猜不透的人终于还是死了。王昉便这般垂着眼看着流光,待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祖母那处可得了消息?”
“奴的脚程要快些…”
流光说到这便又跟着一句:“估摸着再过两刻钟的样子,老夫人那处也该得了消息。”
王昉闻言是点了点头:“这阵子你也辛苦了,且回去好生歇息吧…”她这话说完便又喊了琥珀进来,却是要重新修整一番,祖母那处只怕得了消息也不过遣人去看一番…而她,想要亲自去家庙走一趟。
的确如王昉所想——
傅老夫人得到消息的时候也不过是皱了皱眉,对于这个心有异心的孙女她早已不喜。王佩在背后做出这么多事即便送到了那清净之地也不知悔改,每日不是咒骂王家先祖便是咒骂她…她能留着王佩的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既然如今她死了便也罢了,因此傅老夫人也只是打算遣半夏走上一趟。
若是的确没有别的缘故,便早些安葬了吧…
王昉至千秋斋的时候,半夏正打算出门,瞧见她过来是些微怔了一下,而后便迎上前朝她屈膝一礼,口中是跟着恭声一句:“四姑娘。”
王昉看着半夏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她这一番阵仗便直言问道:“你要去家庙?”
“是…”
经历了这么多事,半夏早就知晓这位四姑娘的厉害…因此便也未曾避讳,低声回道:“老夫人遣奴去看一番,四姑娘可是要同去?”
王昉面色很淡,连着声音也没什么情绪:“到底是姐妹一场,合着我也该去看一看…”
待这话说完便往里走去。
傅老夫人知晓王昉要去家庙自然不高兴,这样的晦气事她可不想要自己的宝贝孙女过去…何况如今王昉又订了亲,没得触了什么不好的霉头。只不过王昉这一回的态度坚决,傅老夫人也知晓她心中的想法,到底还是任由她去了。
…
家庙就在庆国公府北边的一处地方。
虽说就在府中可一路过去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这处往日是祭祀所用,只是这些年王家另在东边建了一处,这里就荒废了不少。平时除了几个洒扫的人鲜少让人过来…自打这位王六姑娘被关在这处后,未免旁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就连这些洒扫的人也都被打发出去了。
王昉与半夏一行到那处的时候,日头已经有些要落不落的样子了…
许是因为这边位置比较偏僻的缘故,连带着温度也要比别处冷,原先伺候在里头的婆子们瞧见她们过来忙上前朝王昉恭恭敬敬打了见礼,口中是迭声跟着一句:“给四姑娘请安。”
王昉看着她们点了点头…
她往里看去,的确是有些荒芜的样子,正面是一座正堂往日用来祭祀以及参拜祖宗,旁边还有一座两层楼高的绣楼…样子瞧着有些古朴,以前家中若有什么人去世后便会请高僧在里头念经超度。
只不过这些年荒芜了不少,就连墙上也多了不少青苔之物。
她淡淡收回了眼,才开口说道:“王佩呢?”
打首的一个婆子见此便轻声回道:“已被移进了屋中…”她这话说完看着王昉,便又轻声跟着一句:“只是她的面貌有些不好看。”
这话却是想拦王昉进去了…
六姑娘现在的面貌和以前完全是天壤之别,她们倒是不怕这位四姑娘怪罪,毕竟当日她们可是亲眼所见这两姐妹针锋相对的,只怕最想要这位六姑娘死的便是四姑娘了…只是那人的面貌当真有些恐怖,即便她们瞧着也有些发憷,更何况是四姑娘这样的闺阁姑娘了。
若是让四姑娘瞧见回去得了什么梦魇,日后老夫人自然是要怪罪她们了。
王昉却是未说什么,径直迈步朝里走去…
几个婆子还想再拦,却见半夏挥了挥手示意不必再说什么…半夏跟在王昉的身后往里走去,这位四姑娘要做的事,老夫人都拦不住,更何况是几个婆子了。
绣楼之中许是因为并不透气的缘故,即便开了窗还是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气息…
婆子看着王昉面上的低沉,口中是跟着轻声一句:“平日窗子都是封着的,这几日六姑娘说想看看外头的样子…奴几个瞧着她这段日子也好了不少便每日给她开半个时辰,何况也有绳子绑着,哪来想到她竟然…”
她这话说完便跪了下来:“老奴没看好六姑娘。”
其余几人也跟着一道跪了下来。
王昉淡淡看了她们一眼也未说什么,她只是继续往里走去…中间的屋子里放着一张担架,王佩就躺在上头,如今她的身上还盖着一块白布。她刚要伸手去掀,半夏便走上了前,柔声说道:“让奴来吧。”
“嗯…”
王昉点了点头,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小心些。”
半夏走上前,她伸手轻轻掀了一角白布露出了王佩的面容…跟着一道来的丫鬟、仆妇瞧见那副模样竟都止不住反起胃来,有不少还纷纷跑到外头去吐了个干净。
半夏心下也有些反胃,不过她总归也是历了不少事,比起旁人倒还好些…
她站起身抬眼朝王昉看去,却见王昉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王昉垂眼看着王佩,两个多月,这个往日还有些姣美可人的王家六姑娘,此时却仿佛瘦得只剩下了一身骨头…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未曾洗漱过了,本就未剩多少的头发此时尽数黏在身上,身上更是弥漫着一股子难闻的味道。
几个婆子自然也闻到了,她们的面上带着几分难堪,口中是跟着一句:“我们有替六姑娘洗漱,只是她每回洗漱的时候总要折腾很多事…有时候还想着逃跑。”
半夏摇了摇头…
婆子便止住了声。
王昉又朝担架迈了一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前这一具早就没了气息的尸体…
王佩的额头带着干涸的血迹和泥泞,面上却泛着一道诡异的笑容,就连那一双眼睛也依旧睁着…仿佛还在看着众人一般。
半夏看着忍不住便皱了皱眉,她走上前与王昉轻声说道:“四姑娘,这里到底不是什么好地方,您还是早些回去吧…奴会安排好一切的。”
“嗯…”
王昉未再说些什么,既然已经确定王佩死了,那么她再留下也没什么必要了…
临走之前——
她却是再回头看了一眼,那人依旧睁着一双眼睛,仿佛还活着一般。
琥珀先前侯在外头,瞧见她出来便忙走过来扶住了王昉…她虽然未曾进去,却也知晓里头估摸着是有些恐怖的,先前那些婆子、丫鬟连着跑了好几趟才吐了个干净。
“主子,我们先回去吧?”
这个地方怪是阴森的,主子还是少待为好。
王昉点了点头,两人刚要迈步,身后便又传来了几声惨叫…她们止住了步子,跟着半夏便走了出来。她的面上也有几分苍白,看着王昉的身影便走了过来,口中低声唤她:“四姑娘。”
“解决了?”
“是…”
这是半夏头一回处置这么多人,她到底还年轻,一时半会也有些接受不了…便又缓了一瞬才开口:“都解决了,这些都是外头买来的婆子,府里也没个干系…择了个没照顾好主子的名声。”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越过这偏僻阴寒之地朝外头的日暮看去…待过了许久,她才开口缓缓说道:“到底姐妹一场,好生安葬了吧…至于超度,就不必了。”
古来有说法——
只有请人超度,念了轮回经才能进入轮回…若不超度,那么无论是灵魂还是肉身便只能留在这个世上,无法步入轮回。
半夏的面上似是有几分震惊,可也不过一会她便恢复如初…她埋下了头,屈膝朝王昉行下一礼,口中是低低应了一声“是”。
后头的惨叫声终于停息…
王昉迈步往外走去,日暮正好,余旭透过云层打在她的身上,渡了一层光芒…她的步子踩得很稳,牵绕了王家、牵绕了她这么久的风波终于归为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