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衍武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攻心,因为曾厂长的犹豫就已经说明问题了。
“老曾啊,既然说到这份儿上,咱们就说点实在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厂长。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自己的日子难不难?家里大大小小六张嘴全指着你喂呢。老婆要看病,孩子还要读书,今后长大了,他们还要成家。你们本地的彩礼和陪嫁的标准,应该都不是小数吧?这就靠你那二百块的工资奖金?”
“说了你家里的实际情况,咱们再说说厂里。你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功臣,是你三年的辛苦造就了今天的‘爱华’。你创造的利润早应该过百万了吧?可你又能从厂里得到什么呢?钱你落不着,你没后台,提拔又没指望。更操蛋的是,就连这个厂长的位子,你恐怕也坐不牢靠。”
“我不是吓唬你。你好好看看,咱们身边哪儿其实都一样,真正干事儿的人,是落不下什么实质好处的,只有吃苦受累的命。说白了,现在是离不开你才用你。真等方方面面都稳定了,你不再是不可或缺的时候,上头能不换人来摘桃子?倒时候夸你两句,就把你给换个地方继续当‘开荒牛’去,你哪儿讲理去?”
“还是现在全国流行的那句话对,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啊。你真应该替自己好好考虑考虑了。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日后两手空空,去坐冷板凳的一天啊。”
洪衍武很“由衷”地替曾厂长“着想”,让曾厂长情不自禁的一愣。
然后他就点燃了一根烟,为自己忽略了的隐忧陷入了沉思。
直到热菜也开始上桌了。
他才猛地抬起头来,像下了某种决心地掐灭了烟头。
“那你想要多少?”
“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你答应的都能做到?我……我可要现钱……”。
说完这句,曾厂长的脸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显然这种事儿他是第一次,还没经验。
而面对他的质疑,洪衍武很能体谅。
便索性打开皮包,让他自己来看。
说实话,洪衍武今天是来探路的,带来的钱不会太多。
但因为就没打算空手回去。
所以两万块人民币现金,一万块的外汇券还是有的,这是预备着交定金的。
这样一来,曾厂长就真的眼红了。
他马上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起来,而且很快就做出回复。
“我想想办法,大概能给你们挤出六千条短裤,四千条裙子。短裤的价格是五块五,裙子的价钱是十块三毛,都是外汇券结算。我的钱单给,按你们说的。你们觉得……这样觉得可以吗?”
说到最后,他声音渐小,忍不住口干舌燥地舔了下舌头,眼神流露出期待。
但他可没想到,洪衍武这时却把包合上了,倒有点不满意的样子。
“老曾啊,要按你这说法,那你才拿七千块的回扣啊。你不嫌少啊?咱们不得照这样来个十回二十回,才够你开厂的本儿啊?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么?我想做大生意,怎么也得十万二十万的,才够劲儿吧?”
曾厂长登时吓了一跳,立刻拨楞起脑袋来。
“不行不行,你胃口也太大了。不怕告诉你,人家德国人短裤一共才订了六万条,裙子是四万条。如今做出来的也就六成,我能挤出十分之一,已经尽了全力了。再多弄些,那两星期之后,我就没办法按照进度完成订单了。我们可是跟外商签了合同的,一旦不能按期完成,是要负违约责任的呀。”
曾厂长的语气很严肃。
可洪衍武不但一点没当回事,反而嘿嘿笑着来启发他。
“您的担忧在理,可有些事并不是人力能控制的。恐怕在德语里也能找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话吧?”
“其实您不妨设想一下,要是在生产过程中发生了某些意外,比方说长时间断电,或者设备出现故障未能及时发现,导致出现大批残次品。这又该怎么办呢?”
“都是很无奈的事,对吧?这不能赖到某个人的头上,属于‘不可抗因素’。”
等听明白了话里的潜台词,曾厂长的脸上,汗下来了。
“可这……人多眼杂的,顶多也就能蒙蔽一时啊。真等日后露了馅儿,有人给我捅到上头去,我就连这每月二百多块都挣不到了。”
“那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来一次变通。做一笔对咱们最划算的交易吧。我听说德国人对产品要求是一丝不苟的,差一点都不行。那他们剩下的四成产品,如果扣子,腰扣,口袋的位置和图纸不一样了怎么办?即使是无关大雅的小节,他们也都会拒收商品的吧?要是如此,出现大批量的退货,你们厂子又该怎么处理呢?”
曾厂长这次反应更大,他不但声音激动了,眼睛也骤然放大。
因为他完全没想到洪衍武会提出如此胆大包天的建议。
“你……你是说……让我故意做错,让德国人拒收。然后按行规,把这些‘次品’低价处理给你?”
洪衍武这时很会心的一笑,声音却亲切得像上帝在传播福音。
“对啊,这样原价五块五外汇券的东西,想来你两块人民币就可以出手了吧?要十块三毛外汇券的裙子,四块钱,我认为是个合理的价儿。至于中间的差价,你我各一半怎么样?这样,我算算……嗯,一笔买卖,你应该就有七八万块的收入了。当然,我付给你的是外汇券。换成人民币也差不多十万了。等于一锤子买卖就到位,也省得夜长梦多了。”
曾厂长惊慌失措,控制不住地倒了一杯啤酒,咕咚咚灌了下去。
然后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很明显,他的举动表露出,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最为激烈的斗争。
而此时此刻,洪衍武还在趁热打铁。
他就像唆使夏当夏娃偷吃苹果的那条蛇一样,花言巧语地继续蛊惑着人心滋生贪欲。
“曾厂长,你活了三十多年了,这样的好事能碰上几回呢?别人辛苦好几年的财富,你只要用你的智慧冒一次小小的风险,就会得到了。甚至还会有很大的可能,再把这笔财富扩大十倍,成为百万富翁。”
“俗话说人生能有几回搏?你这个年纪,已经是一个男人最后能拼一把的年纪,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四十以后人的精力不够,也没了斗志,更没有本钱去尝试,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再好好算一算,二百块工资,干十年不吃不喝才两万四,我等于是把你一生的工资一次性都交付给你了。只要咱们交易完成。真辞退了你又如何?你就是不开工厂,也完全可以枕着钱睡大觉了。”
……
事实证明,曾厂长不是个圣人。
十八天之后,尽管洪衍武已经不在花城了。
可“大宝”却如期把两个车皮的货物发往了京城。
单子上货物名称一栏内中,明确地写着两万八千条牛仔短裤和一万五千条的牛仔裙,到站一栏上,则写着“京城广安门车站”。
没人知道,这笔生意的回扣,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货物的批发价。
更没人知道,这批连“高第街”都没有的俏货,到底是从哪儿搞到的。
只有京城倒爷收钞票的狂喜,和年轻男女不惜花费二三十元的竞相抢购。
成为了这一年京城夏季的流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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