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天色微亮,刘昭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但感觉比上一次醒来精神了许多。
起身穿衣,还是很吃力,胸前的箭伤扯得一阵阵钻心的痛。穿好衣物,身上已经是沁出一层汗来。
起来走几步,浑身发软,脚下虚浮,便欲寻个什么长物拄着。屋内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添设了盛放兵器的兰锜(音:齐),自己的弩、弓、刀、枪都陈列其上,兵器的旁边挂着那副偏将甲胄。
推开门,虽然八月的天气并不寒冷,但还是感觉到些许寒意。
门外守卫着两个士卒,让士卒牵来长风,刘昭伸手慢慢地摸着它的脸颊和脖颈,长风打了个响鼻,扭头舔了下刘昭的手。
既然没有死,那你我此生相伴,乘风当歌吧!
忍着伤口的疼痛,士卒扶着刘昭上了马背,便一起出门望白登山而去。
出城时,门侯见是刘昭,很端正地行了军礼,没问缘由、没索要公文诏命,便开门放刘昭一行出去。
负伤在身,果然不适合马背颠簸。
刘昭也并不急着赶路,走走停停。即使这样,到白登山时,依旧是大汗淋漓,胸前包扎的箭伤,也渗出了血迹。
让两个士卒在远处等候,刘昭独自来到苑康坟前,算算时间,也是头七了。
“张角我是劝不了了,你也别怪我。这大汉摇摇欲坠,他做的也并没什么错,就让他去烧第一把火。我能向你保证的,只是尽心竭力给大汉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毕竟,我这趟不能白来,这关乎着我华夏一族千年的盛衰,并非一家天下的兴亡。”
说罢,给苑康磕了头,起身准备回马平城。
“说得好听!”话音方落,苑康坟后山坳中冲出十余人,一把环首刀便架在了刘昭的脖子上。远处两个士卒拔刀便要相救,亦是被十余人困在远处,抽不得身。
刘昭起先略是震惊,再见都是汉人,心中略一思索,便说道:“尔等欲救张角,当派人来平城与我从长计议,如今刀兵相向,于事无补。”
“你怎知我等是为救天师而来?”
刘昭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如今要我刘昭项上人头者,唯有鲜卑轲比能和王智爪牙。王智已死,爪牙亦是尽数斩杀,尔等又是汉人,断不可能是轲比能派来。再若说谁还想要杀我,便唯有救张角的太平道信徒。”
“你这狗贼倒是有些眼力。老天师刚刚仙逝,你便出卖师门,投靠阉宦!若不是要你狗命换回天师,此时便要剁了你这不忠不义不孝之人的狗头,祭奠老天师在天之灵。”
“狗贼?”刘昭头一回听别人这么评价自己,不过想想这前因后果,倒也情有可原,于是笑道:“汝可曾见三五十人夷灭白狼寨,除去幽并一患的狗贼?汝可曾见斩杀阉宦党羽的狗贼?汝可曾见孤军百人血战鲜卑的狗贼?汝可曾见将洪达、王智狗头祭奠家师的狗贼?”
见诸人一时无语,刘昭冷着脸道:“念尔等救人心切,不怪罪尔等。张角被抓另有缘由,并非汝方才所言。若要救人,中午时分潜入城来找我商议。万不可鲁莽行事。”
“巧舌如簧,缘何信你?”
“就凭平城障骁将二人,精兵数百,平城县县兵百人;凭绣衣使者手中虎符,可调各州郡兵马!尔等换了张角出来,能活着离开并州?愚蠢至极!”
众人皆看向方才说话那人,那人却沉思不语。
刘昭又道:“吾若想害张角,早就将其杀害,岂能容他为家师守孝送葬?”
说到此处,山坳中方才走来一个虬面汉子,不是那日的远志是谁。
刘昭见到这人,顿时也明白了所谓“远志”到底何人,怒喝道:“程远志,汝怎好意思出来?”
程远志讪讪一笑,对那人道:“渠帅,师弟言之有理!”
这渠帅依旧看着刘昭思量,远处几声痛呼,却是有太平道众被两个士卒杀伤。
刘昭面沉似水对这渠帅说道:“此二人是随吾征战鲜卑的精兵悍卒,汝再耽搁怕是这几人还不够杀的。若是此二人有何闪失,吾即使救出张角,亦会取汝性命!”
“你……”渠帅刚开口,那边又是一声惨叫,这次却是一人被斩断一臂,倒在地上哀嚎。
程远志连忙叫诸人停手,两个士卒冲道刘昭身旁,扬刀隔开架在刘昭脖子上的兵刃,分在左右,环刀护卫刘昭。
刘昭命士卒收起兵器,说道:“今日午时,程远志和这渠帅来县寺,就说是家师故人。”说罢便径自引着两个士卒起身下山。
士卒扶刘昭上马后,赞了一句道:“司马真乃英雄,面色不改,谈吐自若。若是我等,早就以死相拼了。”
几人打马慢行,刘昭笑道:“一群蟊贼耳。汝二人亦是不赖,两个人就敢抽刀拼杀十数人,不怕吗?”
一人笑道:“这算什么?那日司马率我等百人,截杀数千鲜卑都不曾畏惧,那是何等威风!何况司马有难,我等哪有束手就擒的道理。”
另一人接着话茬说道:“就是,要死我等也要死在司马前面不是?”
这人话音刚落,另一人便扭头瞪了这人一眼,这人知道说错了话,连忙赔罪。
刘昭这才知晓二人是那日死士,于是连忙问道:“还有几人活着?”
听到这个,二人皆是黯然,一人说道:“只剩八人,其余六人皆在平城障养伤。只有我二人无事,高将军便要我等来护卫司马。”
有人活着,总是好的,刘昭心中稍微算是有了些许安慰,看着身旁二人,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于是问道:“汝二人都不曾负伤?”
“不曾负伤”
真猛士也!难道是哪个猛将?
“汝二人姓甚名谁?”
“我二人乃是兄弟,本是荆州南阳人。我是长兄,姓宗名元。”
“我是次子,姓宗名亨。”
这名字倒是没听过。
不是猛将,但也颇具武勇,刘昭于是说道:“今日起汝二人便是节从虎贲,做我亲卫。待军功算出,按功擢升。”
“谢司马。”二人甚是欣喜,节从虎贲秩禄二百石,打今往后便是官了。
“汝二人是否有兄弟叫利、贞?”
“有啊,司马怎知晓?”
“真有?瞎猜的……瞎猜的……”刘昭差点笑出来,这名字起的,元亨利贞!
三人依旧是走走停停,眼见快到平城,却见蹇硕又是骑马在路旁小山上。
蹇硕这是什么毛病!
刘昭打马过去见礼后道:“蹇公好兴致,在此赏景?”
蹇硕笑呵呵地看着刘昭道:“好景,好景。咱家将克复二郡急奏天子,如今大将军府、太尉府、少府皆要征辟崇宣,天子亦要征汝为议郎,如此英雄少年的好景致,好多年都不见了,是要好好欣赏。”
“蹇公说笑了。这克复二郡乃是蹇公之谋,昭只是应命而出,若有功劳也是杀贼小功,哪里来的三府征辟?”刘昭说着,见蹇硕依旧是笑眯眯看着自己,不像开玩笑,又道:“昭戴孝在身,守制三年。即便征辟,定然不仕。蹇公错爱了。”
蹇硕叹口气道:“三府征辟多年不见,汝若不仕,倒是可惜。若是出仕,也不是不无办法,咱家奏请天子夺服便是。”
“夺服?”刘昭见蹇硕当真是不开玩笑,便正色道:“夺服万万不可。家师刚刚故去,如今夺服出仕,世人必言昭贪图权贵。恕昭不能从命。若他日国难当头,天子夺服,昭定然舍身而出,为天子分忧。还望蹇公在天子面前为昭陈情。”
“看来汝是铁定不想出仕。也罢,也罢。赤心至孝,难得可贵。不过这陈情却是要汝自行向天子上书,咱家只能为汝带去。”
“蹇公这是要起身回京?”
“嗯,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急欲知晓详情,便召咱家回去。袁绍回信愿领一营兵马,朝中亦是不见各州郡上书。崇宣给咱家如此助力,汝又不做官,该叫咱家如何是好?”
刘昭还真有事要蹇硕相帮,于是说道:“为蹇公解忧便好,昭还真有一事须请蹇公相助。平城县长被押,蹇公可否举荐田畴田子泰为平城县长?”
蹇硕略一思索道:“田子泰素有贤名,此事不难。但需五十万钱上贡天子方可。”
刘昭心中自是明白,卖官鬻爵皆是明码标价,只是觉得有些贵,于是又道:“再求蹇公饶恕张角,以全家师遗愿。”
听到张角,蹇硕皱了皱眉头道:“此人天子下诏捉拿,汝参合什么?”
刘昭道:“只此一次,只是为全家师遗愿。日后张角便与昭毫无瓜葛,若再被抓,昭绝不护佑!还望蹇公成全。”
蹇硕阴晴不定,思谋片刻,方才答道:“如此一来,这人情太大了些……”
“昭愿将那制冰之法,献于蹇公。”刘昭连忙说到。
“咱家便知道汝定会如此。也罢,既然汝一直要和咱家行商贾之态,那咱家便应以钱易货。只是汝须亲自押解张角前往雁门,后面的事,汝自己看着办吧。”
“为何要昭亲自押解?”
“汝以为张角在咱家手里跑了合适否?”
“那也可雁门来人押解或是平城派人押解,为何……”
刘昭话未说完,蹇硕便道:“蠢货。张角乃是要犯,丢了就要杀头,经了官寺,必然是数人人头落地,何必招那些麻烦。汝如今暂领虎贲营别部司马,犯人丢了继续追查便是。只要天子还念着汝克复杀贼的功劳,汝便无事。”
“那天子若是震怒……”
“咱家在,汝怕什么?”蹇硕怒道。
刘昭看着蹇硕生气的的表情,心中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也不算那么坏,不禁笑出了声来。
蹇硕喝道:“缘何发笑?”
刘昭对蹇硕说道:“忽然觉得,蹇公离去之后,昭会十分牵挂……”
蹇硕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调转马头边走边说道:“午时前将上书送来,今日咱家回马雁门,须赶些时辰,勿要耽误。”
回到县寺已是巳时三刻,刘昭连忙找蔡邕借了纸笔,写了守制不仕的陈情,又写了反对撤并四郡的上书,一并装起封好,便往蹇硕处送来。
进了蹇硕屋内,却见并州刺史宋果、雁门太守郭蕴也在,左丰过来接了陈情,蹇硕对宋果道:“刺史监察二千石,如今三郡巨变,天子诏令汝回京述职,这并州刺史由凉州张懿接任。汝与咱家一同启程吧。”
历史的车轮依旧在那个轨迹上滚动着,送走蹇硕一行,刘昭这才回身往住处走去,此时脑子里全是五十万钱的事情。
去哪儿找五十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