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滑铁卢失利,反法联盟全线进攻,法国危急!”
手中扬着报纸的报童们在港口和街道来回穿梭。滑铁卢之战终究还是发生了,仅仅四天,消息就传遍了马赛城。
虽然战火未曾波及这里,但这个消息俨然成了此时人们谈论的第一也是唯一话题,也许下层平民对拿破仑仍怀有希望,毕竟他曾创下奇迹,从被流放的厄尔巴岛二度返回巴黎称帝。但拥护波旁王朝的旧贵族们,却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更多法军溃败的消息,这样他们爱戴的路易十八就能凯旋归来。
莫雷尔先生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梅色苔丝。
他讶异于她的先见之明,并且终于意识到由维尔福口述、他亲笔书写的那封夸大其词的表彰信不仅会坐实埃德蒙的所有不实罪证,还很有可能会给他自己招来祸患。
“也许皇帝陛下只是暂时失利,只要他保存好实力,回到法国本土一定能反戈一击”,莫雷尔自我安慰道,“我会再找维尔福问个清楚。”
“莫雷尔先生,面对检查官时,您说话一定要谨慎,以防日后您为埃德蒙作出的努力会给您招来麻烦”,梅色苔丝赶紧提醒道。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离百日结束只剩最后十几天了。
“我知道了”,莫雷尔点点头,重新戴好帽子出发了。
然而这一次,维尔福再也不复之前给莫雷尔留下的“谦逊”印象,他恢复了往日大贵族的高傲,以有要务在身为由,冰冷地拒绝了同莫雷尔的会面。
随着莫雷尔先生失望而归,梅色苔丝也陷入了迷茫。像莫雷尔那样仍寄希望于拿破仑或者维尔福,显然是行不通的,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更令她担心的是老唐泰斯,她不敢想象这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打击,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次拿破仑是真的气数已尽,而他的儿子埃得蒙也再难有机会从伊夫堡放出来。为此,她严防死守,为的就是不让老人有任何机会靠近消息源。
和往常一样,他们在第一缕晨光点亮小渔村的时候登上了小船。
梅色苔丝不知道老唐太斯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但自打从一出海开始,她就发觉老人的神态有些异样。
老人照常小船航行到伊夫堡附近,然后痴痴望着那座幽深的堡垒,可这次他持续得太久了。梅色苔丝酝酿了好一会才想好怎么开口劝慰,可她真的开口时,却发现老人对她的话完全没有反应。
她又重复了一遍,老人仍是浑然不觉。
他需要时间,她想。
但她很快就发觉,他们没有时间了。北方的天空中,忽然聚集起一团汹涌的风暴,那是暴雨的征兆啊。
“起风了,父亲,我们回去吧。”梅色苔丝又劝了好几次,然而每次老人都似乎是没听见,一直对着伊夫堡默念着什么。
直到风越来越大了,他们的小船开始像蜻蜓点水般在浪尖漂浮,老唐太斯才终于把眼神从伊夫堡移开,调转船头往港口的方向驶去。
然而已经太迟,他们刚走完一半的路程,暴雨就如利剑一般,从阴霾密布的天幕坠落,等回到家时,两个人都已经淋透了。
老人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然而来治疗的医生却主张“饥饿疗法”,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发明抗生素,但此种治疗方式在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梅色苔丝看来也是无比荒唐的,她当即就把他“请”了出去,另找了一个医生。
医生用特制的口含式体温剂给老人测量之后,嘱咐梅色苔丝用毛巾沾着温水擦拭老人的额头。这和她在现代了解到的物理降温法一致,因此她仔细照做,并且不时给老唐太斯测量体温。
老人时常陷入昏迷,梅色苔丝听着他吃力地呼吸所发出的轻弱低语,虽然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她猜老人一定是在呼唤他的儿子。清醒的时候,老人就抓住她的手恳求道,“孩子,这样是帮不了我的,快去阿库尔教堂把神父请来吧。”
梅色苔丝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温水收效甚微,她需要的是更凉的东西。
冰敷是最好不过的,可现在是六月份,正值炎夏,哪里会有冰呢?对了,还有酒精!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生产医用酒精,但用蒸馏工艺制成的烈酒纯度已经和酒精相差无几了。
于是在当天夜里,不少麻田街的住户都被一个迦泰罗尼亚女孩的敲门声吵醒,他们对着她抱怨甚至喝骂,但女孩不为所动,直到终于有一家酒馆卖了一壶烈酒给她。于是人们纷纷误会,以为她是一个被醉鬼丈夫强迫出来买酒的女人,反倒对她多了些许同情。
梅色苔丝匆匆穿过渐浓的夜色,回到梅兰巷的小楼。进屋之后,立即把酒倒出来,在老人身上小心擦拭,丝毫不敢懈。在她的努力之下,老唐太斯的状况终于有所好转,他熬过了最凶险的一夜。
但前一个医生的话却给了老人寻死的理由,高烧褪去之后,他不肯再吃任何东西。
这一次,就连他也认定拿破仑的失败是必然的。因此他下定决心,要追随儿子埃德蒙而去,绝不能成为梅色苔丝的累赘。
虽然他对梅色苔丝也像女儿一般地爱,但如果他还活着,梅色苔丝想要再嫁,就会被人们指责为不贞洁。梅色苔丝还有大好的青春,他又怎么忍心拖累她呢,他和埃德蒙一样希望她幸福啊!
“这都是命”,老唐太斯悲伤地说道,“我们的埃德蒙已经死了,要不,他是会回到我们这儿来的。”
在那之后,无论梅色苔丝怎么恳求,他都始终不松口。
和老唐太斯相处了几个月,梅色苔丝已经和他建立了很深的感情。但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只需一个大浪,他们苦心经营的小家就被打得支离破碎。
梅色苔丝茫然地走出楼道,不知该向谁求助。邻居们都出去做工了,所以这个旧砖墙围成的小院里,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她身后那道落寞的影子...
就连常常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也不知所踪,所以,就连欢笑也没有了,唯余叹息...
甚至连那些喜欢在花藤下穿梭嬉戏的小鸟也不曾出现,没有生机,唯有死寂...
她深知老人的病是心病,唯有埃德蒙还活着的消息,才能让他支撑下去。
然而他们根本等不到埃德蒙回来,滑铁卢之战过后不久,反法同盟就会打进巴黎,路易十八将重登王位。也许她该再去找维尔福,但她很清楚自己不像莫雷尔这样在当地有一定势力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再关她一次。
意识到自己无法把埃德蒙还给老人,梅色苔丝不甘地攥紧了裙角。但她总该做点什么,让老人好受些,至少她要想办法见上埃德蒙一面。
但她也清楚,伊夫堡并不是关寻常犯人的地方,那里戒备森严,没有探视许可令,就算再有钱也无法见到埃德蒙,何况她现在一无所有。
梅色苔丝抬起头,目光渐渐变得锐利。
不,如果有足够的钱的话,或许她能想到办法,那是一个极为冒险的办法,但为了老唐太斯,一切都值得。
关键是钱从哪里来呢?她在脑海中盘点自己仅剩的财产,希冀着找到记忆中的某处遗漏,最终却一无所获。她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或者她可以找莫雷尔先生寻求帮助?这种想法同样被梅色苔丝否定了,他们已经给他带来了太多的麻烦,她不该再去找他。
“神啊,请指引我,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梅色苔丝颓然地迈着步子,直到一片晴翠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抬起头,发现眼前是一株茂盛的无花果树。
想起埃德蒙所说的无花果树下的誓言,想起他的书信中构筑的梦想,梅色苔丝不免心中有些伤感。她不禁伸出手,摘下了树上仅剩的那个未成熟的果实,然后剥开青绿的果皮咬了一口,唯有无尽的酸涩。
梅色苔丝锁紧眉头,心中有一部分隐隐感觉有什么不对劲,这种感觉不是来自手中的无花果,而是来自这些天她找到的所有线索。埃德蒙曾在信中说过,他们结婚后要买一所小房子,可他留下来的钱却在办完婚礼之后就已经所剩无几...不,这说不通...
她脑海中恍然闪过那个冰雨的黎明,埃德蒙在决别时流露出的微笑,“梅色苔丝,你还记得我们在无花果树下发下的誓言吗?”
梅色苔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当即跪下来,发狠地在那棵无花果树下刨土。十几分钟之后,一个深埋在土下的铁匣子渐渐显现。
待她把匣子挖出来打开时,发现里面装着满满一袋钱币,还有一封信。
一切的疑惑都已揭开,这才是埃德蒙所说的无花果树下的誓言的真正所指!
梅色苔丝首先打开钱袋,发现里面全是金币。接着她颤抖着拆开那封信,“亲爱的梅色苔丝,这一百五十个金路易是我辛辛苦苦储积下来的,我特意把这笔钱留给你,希望带给你安乐与宁静,因为大海,总是变幻莫测的...”
“爱,就是最珍贵的财富...现在我终于明白...”梅色苔丝捧着匣子激动地说,“这足够了,足够我见到埃德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