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家主,方二郎。”何栎淡淡道。
临汝回神,眼角看到何栎面色微有些沉,有些讪然,扯起唇角笑了笑,问道:“你是徽娘?”
“是,我名崇徽,你叫我崇徽吧。”美人喃喃,语毕,睫毛眨动,乌黑的瞳仁轻颤,低垂头,袖子抖动,屈身行礼。
临汝急倾身挽扶,笑容灿烂,“快起来。”拿眼左右瞧了瞧,一楼面前处朱漆大门,便是厅堂,晨光不烈,和煦温暖,只崇徽皮肤雪堆成的,看着深恐被日光晒融了,挽着崇徽手臂膀往厅里走,柔声道:“外头站着晒,厅里坐吧。”
何栎瞠目,片刻方回神,快步上前为临汝推开厅门。
园子景致优美,建筑巧夺天工,里头的布置也不寻常,地台上面软垫引囊俱是精致的普通仕宦之家都用不起的缂丝缎面,楠木案几,地台背后一扇连地屏,整幅月白丝绢绘山水屏风面,云霞飘缈,山与水深浅浓淡交融,层峦耸翠,烟波浩渺,观之,如置身山水之间,耳边水声潺潺,鼻边清新草木气息。
“这是我绘的。”崇徽凑近临汝,腼腆而得意,脸颊浅浅一团红晕,眼睛亮晶晶清亮透澈,邀宠求夸之意甚明。
临汝失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头发,夸道:“妙甚!”
崇徽低头弯腰,方便临汝摸,临汝蓦地发觉,崇徽居然比她高了一个头,因穿着大袖衫诃子裙宽宽松松缘故,方才离得远没察觉。
临汝在女人中个子极高的,从未见过比自己高的,且高了这许多,崇徽的身高,放男人堆里也属个高的,侧头看后边何栎,比崇徽还矮了少许,不觉讶然。
转念一想,大唐太宗皇帝的韦贵妃身高八尺有余,女子里头未必没有身材特别高的,遂释然。
“让我给你绘一幅画像,行不行?”崇徽定定看着临汝,眼里晦暗不明的气流涌动,朦胧如被云层半掩的月色。
临汝心脏蹦跳得有些快,崇徽一瞬不瞬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内眦分明,眼尾微微弯起漂亮的弧度,带着笑意望人时,莫名动人,临汝不由自主点头。
“汝郎,不能……”何栎喊,语调有些高,随即又压低下去,“太亲近。”
不能与扇面美人太亲近,省得后来舍不得灌药弄哑。
说一半隐一半,临汝明白,搭在崇徽头上的手颓然收回,冲崇徽强笑,道:“我还有事,只停片刻便走,没时间。”
崇徽嘟嘴,嘴唇撅得老高,看临汝,眼底水光氤氲,浓密的眼睫眨动,临汝被眨得心口又痒又疼,忍不住想改口,何栎一旁高声道:“汝郎,时辰不早了,该见见其他人然后回去了。”
临汝回神,不觉赧然,道:“都喊来我看一看吧。”
“你去把小娘子们喊来。”何栎命崇徽。
崇徽视线粘粘糊糊滞在临汝身上,许久方出了厅了。
大厅霎忽间黯然失色,临汝看着空敞着的房门怔怔失神。
何栎轻摇了摇头,撩起袍摆在临汝左侧几案一边坐下,低声道:“汝郎,你是方家家主,不可能娶她为妻,莫平白误人家罢。”
“啊?”临汝大张口,不明白何栎说的什么。
何栎手指在案面来回敲,一脸纠结:“这个徽娘听说身世很惨,咱家买的小娃儿都要契书齐全耶娘卖给牙婆的才收,独她没耶娘摁手印的契书,卖她的牙婆是润州城本地的,说是在牙市卖孩子时,徽娘自己找了上去,求卖她的,当时除了一张脸,身上没一块好皮肉,青红淤紫,还有火炙伤疤,耳朵被剪了个缺口,血刚结痂,下半身她不肯给人看,哭得很惨,想必是伤得更重,可能是……伤了隐秘处。”
何栎有些难以启口。
临汝勃然变色。
想像着崇徽那时的样子,小小的人儿,一身狰狞伤痕,耳朵滴血,瑟瑟发抖,绵软软的小羊羔般可怜巴巴求牙婆卖她,才四岁,耶娘怀里撒娇的年龄,似懂非懂的年龄,她却已被逼懂事,为了活命寻求外力帮助,心脏被硬生生撕开,疼得抽搐。
何栎接着又道:“听姨父说,别的女娃进园时,多少都有些想耶娘想家,哭哭啼啼,独她不哭不闹,梳妆洗漱都自己来不要人服侍,才得四岁,就如大人一般周全妥当,夜里频频噩梦,醒来一脸惶恐,不住哀求不要把她送走。”
“当时有没有寻根究源,把伤她的恶徒找出来?”临汝双眉倒立,疾声问。
“她不肯说。”何栎叹道:“她怕被送回去,出身来历一个字不透露,那么小,走不了多远,家应该就是润州城里的。”
“本城的,那应该很好找,查一查谁家丢了孩子并不难。”临汝道。
“姨父说,那阵子没人报官说丢了孩子,也没听说谁家找孩子。”
也许是阿耶去世了,娘是后娘,才舍得那般下狠手,才在丢了后也不寻找。
临汝恼怒又无奈,怔怔无语,忽而明白,扇面美人大多挑十四五岁小娘子,那是女人最娇艳翠嫩的年龄,为何独崇徽十八岁了还没出任扇面美人。选上扇面美人,过一年,下一任美人选出来,就得灌药弄哑,那样可怜的身世,那样出色的容貌,再是心坚如钢的人,也下不了手。
何栎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临汝眼角瞥到,脑子里呱呱呱一群乌鸦飞过。
方才就觉得有些古怪,只没在意,原来何栎一向寡言,今日却破天谎说了许多陈年旧事,敢情是怕自己见色起意,撩了崇徽又负了她。
临汝哭笑不得:“表哥,你……的操心是多余的。”
她也是女人,只是初见之下一时为美色所迷罢,哪就会跟崇徽弄出些风流艳事来。
素日极清冷的人因要笑不笑的样子多了几分调皮,眼睛明亮湛然,何栎失神,斜刺里一股旋风刮过来,月白袖角拂过眼睛有些刺痛,何栎拭眼,再睁开,临汝与他之间,楠木矮案尖角处,崇徽歪着身体挨着临汝坐着,大袖招展,手指指着厅中间,灿烂的花儿绽放一般的笑容,“二郎,人都来了。”
此前见过崇徽几次,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浑不似此时胆大妄为。
何栎看临汝,临汝笑呵呵由得崇徽倚着,右手在崇徽搭着她左臂的手上轻轻拍着,不由得暗暗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