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过神来,忙甩开了手,刚想退开,她却紧紧地抱住了他。她仰起盈盈的泪眼,不解地望着他:“阿兄,你可是想起来了,我是如月啊。”
“你姓武?”他淡淡地问,心里却升腾起阵阵厌恶,不是厌恶她,是厌恶这个姓氏,厌恶赐给他这个姓氏的人。
如月!原来她叫如月。如日,如月。武如日,武如月。看样子,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兄妹,也有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他在心里叹了一声,伸出手,想要替她擦掉眼泪,刚触上她的面具,又生生地收了回来。
可他其实并非姓武,他的名叫敏之。而他的妹子,闺名中虽然带了个月字,却也不是“如月”二字。
“你应该是......”他犹豫了一瞬,终于推开了她,整整衣衫,跪坐回去,用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道,“认错人了。”
她怔怔地望了他半日,看样子又想扑上来抱住他。他脸一沉,用更冷的声音道:“娘子请自重。”
“自重”两个字,似乎令她大受打击。她怔在了那里,眼里的火花,一点一点,渐渐熄了。
她抬头看了他半日,他端着茶盏,面沉如冰,再不肯看她一眼。她终于低下了头,下意识地将食指放进了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指甲。那是她遇到想不明白的复杂事情时特有的小动作。武敏之看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小动作,心里突然一动。
她突然抬起头来,面色绯红,目光灼灼地望住他。
“武如日,你失忆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以为自己是武敏之,其实你不是。是,你以前的肉身的确与他一模一样,但你不是他。你只是借用了武敏之的壳子,你的魂魄已经不是武敏之了。你是武如日。”她似乎怕他打断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说得又急又快,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若不是他凝神细听,根本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了。
显然,她说出的话,连自己也是不信的。武敏之突然觉得可笑,在她说出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之前,他居然差一点就信了她。
真是可笑。
他皱紧了眉头,他一向冷静自持,今日种种失态,都是她招的。
他怒极反笑:“如月,武如月,你那兄长,难道就没教过你,直呼人的名字是极其无理之举?”
她抬眼望着他,又惊又喜:“你笑了,你莫非想起来了?”
真是个执拗的丫头。他暗自摇头,不得不收敛了神色:“我不知你为何非要认定我失忆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从未失忆。我姓……”说到这里,他又有一瞬的犹豫,接着又说了下去,“我姓武,名敏之,字常住。我出身洛阳,在长安长大,有家人朋友......”
他突然有些生气了,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就如他并非武如日,她也并非月娘。她不过是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罢了,一面之缘而已,他为何要对她说这些?
“总之,我绝不是你所说的武如日,也绝不是你要找的......兄长。”他的语气冰冷而强硬,心里却有些莫名的苦涩。
若当年,月娘未随他母子二人进京,此刻一定还好好地活着。她会不会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从洛阳来长安寻他?她会不会流落在外恓惶无依,看见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的人,便哭着喊着要认人家作兄长?
春四娘又呆了半日,她仍不甘心,挣扎道:“你都没看我一眼,怎知自己不是失忆?”说完自己也忍不住想苦笑,他看不看她,与失没失忆有关系么?智商真是丢到太平洋里去了。
武敏之默然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叹了口气:“两年了……”当年,他亲眼看着她化成了灰烬。
明知不可能……
还是,留个念想吧……
武敏之在心里叹了一声,慢慢地直起身子,起身欲走。
春四娘仍不肯死心:“你怎么知道自己没失忆,也许那时候你还小......”
她仔细想了想,武如日走的那一年,她才多大?总有七八年了吧。时间的确有些久,但那时候的武如日已经年满十八了,当日便是这般模样,成年人了变也变不到哪里去。不过,七八年前武敏之也是成年人了,就算他真的失忆,记不得以前的事儿了,但失忆这么大的事儿,不至于记不住。
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语气执拗地道,“你怎么不回去问问你娘,你记不得的事儿,或许她都记得。她……”
武敏之一下子沉了脸,娘,她或许记得?她凭什么就该记得?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会记得的只有月娘,是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那些黑暗惊惧的夜里,是他们互相安慰。娘,她在哪里?
呵呵,对于她,他们兄妹二人不过活在婢仆的口中,她怎可能记得?
武敏之霍然起身,他用阴冷至极的目光望住春四娘,一个低贱的青楼女子罢了。月娘与他共度过那些漫漫黑夜,怎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觉得很恼怒。既恨自己明明知道不可能,犹心存幻想,又恨春四娘打碎了他的幻想。他伸手去拿马鞭,才发现并不在身边,于是握紧了拳头,生生地按捺住了狠狠地抽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一顿的冲动。
春四娘被他吓住了,她惊慌地瞪大了眼睛,大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他,眼泪盈满了眼眶,似乎都不敢掉下来。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武敏之想起了她方才面对一群来意不善的男人时,谈笑自若的脸。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念你思兄心切,我不与你计较。不过,从今往后......”没有往后了,是他糊涂了一次,没有往后了。
他最后看了春四娘一眼,转身出了门,迎面撞上了绿珠。绿珠伺候他穿上了烘干的外袍,稍一犹豫,选择了送他出去。
武敏之坐在马车上,脑子里交替浮现出两双眼睛,同样的泪盈于眶,同样的惊惧,同样的惶惑,同样有不甘,同样有不舍……他睁大了眼睛,但无用,怎么样都赶不走。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那双眼睛是谁的了。
他恼怒地掀开车帘,夜风冷冷地直灌进来,扑在他的脸上,他总算清醒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