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儿亦步亦趋地跟着白薇朝着主看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收获无数好奇热切的视线,寿儿极不自在,小脑袋埋得低低的,直到听见白薇轻声说了一句‘到了’,她才抬起头来。
甫一抬头,正好望进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
祁墨正在看着她,眸光深深。
四目相对,寿儿愣了一下,本该福身请安的,她却呆呆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白薇见她愣神,连忙轻咳一声。
寿儿回过神来,看见主位上坐着的除了祁墨之外,还有燕帝、梁太后和祁浣儿。再往旁看去,还有几个陌生面孔,每人脸上表情各异,但是有一个共同点——都在看她!
寿儿立刻变得拘谨起来,微微低下头去,随着白薇一起同燕帝和梁太后问了安。虽然寿儿低着头,但是仍旧能够感受到有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
看见白薇陪同着寿儿一同前来,梁太后眸光变深,殷红似血的唇瓣扬了起来,她看着寿儿问道:“五公主的身子可好些了?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听见女人柔缓的语声,寿儿的身子微微一颤,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向梁太后:“……好、好了。”
寿儿似乎有些害怕,发着抖的声音细若蚊蝇,一直站在原地没动。
梁太后却并没有发怒,唇边的笑容反而更深了,她朝着寿儿招了招手,道:“过来哀家这儿,哀家特意让御膳房用人参熬了药膳,你自幼身子骨弱,需要多补一补才是。”
白薇看见梁太后面前的桌案上还真的摆放着一个白玉瓷盅,而且身旁还留着一个空位,显然是为寿儿准备的。
白薇心中疑虑顿生。
——这老太婆究竟又想搞什么幺蛾子?
梁太后今晚的举动实在太过反常,就连祁墨都侧眸看了她一眼,燕帝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却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寿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脚仿佛在原地生了根,一双乌黑水眸怯怯地看着梁太后,神情间几分害怕,几分抗拒。
等了片刻,梁太后唇边的笑容渐渐敛了起来,语带不悦道:“怎么?五公主难道是看不上哀家的这盅药膳么?”
这话背后的含义实在是大不敬!
白薇连忙道:“太后恕罪。皇妹那日落水受了惊吓,虽然身子康复了,但是精神还有些恍惚,并不是有意顶撞的。”
梁太后凤眸幽幽看向白薇,道:“长公主人在宫外,没想到对于五公主的事情居然还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姊妹情深?或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白薇脸上的血色就在梁太后刻意拖长的语调中一点点消失,心中忍不住升起一丝凉意。
莫非她察觉到了什么?!
燕帝这时出声道:“白沐,你还傻站着干什么。既是太后一番心意,你怎么还不谢恩?”
听见男人冷沉的嗓音,寿儿冷不丁抖了一下身子,神情惶然无措。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弱弱地小声道:“……多谢太后娘娘。”
祁墨看着寿儿,眉心微蹙,英挺的眉宇间流露着一缕不悦的气息。
燕帝道:“既然谢了恩,那就过来坐着吧。白薇,你也回去吧,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梁太后突然召见寿儿,白薇觉得蹊跷,才跟着寿儿一同前来。可是来了之后,见了梁太后绵里藏针的态度,白薇心里更是打鼓。
她心中虽然十分不愿让寿儿单独留下,可既然燕帝发了话,她总不能不听。只好安慰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梁太后不至于会在药膳里动手脚,落人口实才对。
于是,白薇朝着燕帝福了福身,应道:“是,父皇。”
寿儿见白薇要走,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又不敢随便说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白薇对上寿儿的视线,心中酸涩不已,竟然迈不动步了。
燕帝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说话,就在这时,祁浣儿冷不丁出声道:“太后娘娘,可以让五公主跟浣儿坐在一起么?有些女儿家之间的悄悄话,浣儿想要跟五公主说呢!”
梁太后扭头看向祁浣儿,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祁浣儿一脸的天真无邪,笑吟吟地回望着梁太后。而坐在她身侧的祁墨,俊脸上神情依旧寡淡,看上去似乎根本就没在留意他们的谈话。
可梁太后知道,若没有祁墨授意,祁浣儿是不会主动打岔的。
梁太后一双妩媚凤眸中有忽明忽暗的亮光,沉吟片刻,她缓缓勾了唇角。
“当然可以。”
*****
最后,白薇回了刚才的位置,而寿儿在祁浣儿身旁坐了下来。
宫婢将装着药膳的白玉瓷盅挪到了寿儿的面前,在梁太后“关切”的目光下,寿儿慢吞吞地揭开盖子,象征性的喝了两口就放下了汤匙,神态拘谨地坐在座位上,一句话也不说,安静乖巧得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好在梁太后对于寿儿这样明显敷衍的行为,并没有多说什么。她盯着寿儿看了片刻,然后看向祁墨,缓声说道:“哀家听说,前些日子在永宁殿陛下和太子殿下似乎聊到了咱们五公主?不知可有此事?”
突然提起这茬,燕帝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梁太后,并未说话。
祁墨轻轻颔首,并不避讳什么,直言道:“确有此事。我跟陛下提过想要迎娶五公主为妃,不过当时五公主身体欠佳,此事还没有定下来。”
梁太后笑了起来,道:“联姻一事关乎两国邦交,五公主当时卧病在床,陛下心有顾虑也是正常。不过,五公主既然能够出席今晚的宴席,想必是已经痊愈了,对么,陛下?”
这话不问在场的当事人,却问燕帝,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
祁墨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梁太后。
燕帝眸光瞬间变得凉薄,他看向梁太后,唇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太后说得是。”
梁太后道:“既然五公主已经痊愈了,那么关于联姻一事,想必陛下心中已经有了计量吧?”
燕帝没有接话,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笑,黑沉沉的眼中却没有一丁点笑意。
他们说话就像是在打哑谜,祁浣儿越听越糊涂。
究竟是什么意思?
既然寿儿痊愈了,那到底要不要联姻,倒是给个痛快话啊!真是急死人!
祁浣儿扭头去看祁墨,想要从后者的脸上看出一点什么来,可惜,祁墨依旧是一副高深莫测的冰山脸,什么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祁浣儿郁闷地努努嘴,又转头看向寿儿。
她心想,寿儿这么单纯,肯定不会像他们一样故弄玄虚的!
可是,一扭头,却对上了一双茫然无辜的眸子。
寿儿一头雾水地看着祁浣儿,大眼睛缓缓眨了两下,嗓音软软地问:“浣儿,怎么了?”
“……”
祁浣儿勉强维持着微笑,道:“……没什么。”
就在这时,戏台上有扮好相的戏子亮相登场,戏子头戴相貂,身穿古香色蟒,足蹬厚底靴,脸上画着浓墨重彩的脸谱。
这是皇宫中御用的戏班子,开场的第一出戏是《云黛》,戏子亮相之后,水榭中渐渐安静下来。
寿儿这是头一次听戏,见到戏子的扮相,她觉得新奇不已,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不过寿儿很快就没有了兴趣,她根本听不懂戏子在咿咿呀呀唱些什么,只觉得一点都不好听。
寿儿坐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圈,见大家都在认真听戏,没人在看她了。
寿儿于是从桌案下悄悄伸出手来,从盘子里拿了一小块杏仁酥,飞快地塞进嘴里。
小家伙这会儿警惕性还挺高,把杏仁酥塞进嘴里之后没有急着吃,先往旁边瞟了两眼,确定了没人发现之后,才鼓着小脸一嚼一嚼的。
祁墨将寿儿的小动作从头到尾看在眼里,觉得她像极了小时候话本里那只偷油吃的小老鼠,呆呆的,却又觉得挺可爱。
这时,台上的戏刚好谢幕,燕帝带头鼓掌,一时间,水榭楼阁中喝彩声、掌声纷纷响起。
寿儿被吓得一个激灵,还以为自己偷吃被发现了,抬头看了一圈,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于是大大松了口气,学着旁人的样子跟着鼓起掌来。
祁墨忍俊不禁,差点憋不住笑,他握拳咳了一声,端起酒杯来遮住了唇边的笑意。
戏子退场之后,身着纱裙的美丽舞姬翩然登场,随着丝竹鼓乐翩翩起舞。
席间有一个花白胡子老头起身给燕帝敬酒,想要感谢一下燕帝今晚的盛情款待。
此人明显是一个老学究,简简单单两句话,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词藻酸腐、废话连篇,大多数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寿儿更是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燕帝听完之后,甚为欣慰的笑起来,他举杯道:“李大人客气了。来,让我们共同举杯,祝愿两国繁荣昌盛、永结邦交!”
燕帝命人斟酒,站在寿儿身后的宫婢走上前来,在水晶杯里为她斟了一杯清酒,将杯子往她面前推了推,轻声道:“五公主,请。”
寿儿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一个茶杯,一个酒杯,犹豫着不知道该端哪个好。
这时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祁浣儿见寿儿还呆呆坐着,于是小声提醒她:“寿儿,端起杯子。”
“……哦。”
寿儿懵懂地点点头,想了想,伸手端起了盛着透明酒液的水晶杯,然后学着祁浣儿的样子,仰头喝了一口。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辣到胃里,寿儿立刻就被呛住了。
“咳咳——!”
寿儿一张小脸苦兮兮地皱成一团,咳得小脸通红。
祁墨立刻就看了过来,皱眉问:“怎么了?”
“寿儿,你怎么啦?”祁浣儿一边问,一边着急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隔得近了,祁浣儿闻到了明显的酒味,她的眸光掠过寿儿面前的水晶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吧……哎呀!寿儿你端错了,我们喝茶就可以了!都怪我,忘了提醒你了!”
祁墨听见了,眸光顿时一暗,“她喝酒了?”
祁浣儿皱着脸点点头。
燕帝和梁太后也看了过来,梁太后语声柔缓地问:“这是怎么了?”
寿儿喝了两口茶下去,这会儿喉咙已经好受多了,她抬起头来,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顿时一惊,连忙又将头低下去。
祁浣儿道:“太后娘娘,没什么事,五公主刚才不小心喝了口酒呛住了。”
祁墨看着寿儿,问:“还好么?”
燕帝也道:“需不需要下去休息一下?”
寿儿低着脑袋,摇了摇头。
祁浣儿:“只喝了一点点,应该没什么事的。”
燕帝轻轻颔首,道:“那就好,去给五公主端杯白水来。”
“是。”
刚才给寿儿斟酒的那名宫婢领命而去,没人注意到,她掩在袖中的手指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微微发着颤。
*****
寿儿喝了茶水之后已经觉得好多了,宫婢很快端了一杯白水回来,她低头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抿着。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被一笔带过,众人收回视线继续看戏。
这时,两名杂耍艺人登台表演戏法,一出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戏法将晚宴气氛推向了高|潮。
寿儿全副心神就被吸引住了,看得目不转睛,显然很感兴趣。
表演到‘吐云喷火’的时候,看见台上那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从嘴里喷出火来,寿儿吓了一跳,一双漂亮的杏眸睁得圆溜溜的。
表演到‘喉咙吞剑’的时候,寿儿小脸都吓白了,连忙伸手蒙住眼睛,可是听见周围的欢呼声,她又好奇得不得了,忍不住张开指缝偷看。
看见男子仰着头,将闪着寒光的剑吞了一大半在嘴里,寿儿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紧紧蒙住了眼睛,再也不敢看了。
祁墨一整晚几乎什么都没看进去,一直用余光看着寿儿,他还是头一回在小少女的脸上看见这么丰富多彩的表情,唇角一直忍不住地上扬。
想着日后等她嫁到晋国,他一定要在太子府里养一批杂耍艺人,想着想着,不由心旌荡漾。
杂耍艺人退场之后,余下的节目便是些怡情舒缓的歌舞,过了约莫一刻钟,寿儿开始觉得头晕晕的,脑袋越来越重,台上抚琴吟唱的美人一会儿是一个,一会儿是两个,还晃来晃去的……
寿儿摇了摇脑袋,又皱着眉揉了两下。
好晕啊。
旁边响起男人低沉带着磁性的嗓音。
“怎么了?”
寿儿没有听见祁墨的问话,祁浣儿却听见了,她扭头看向寿儿,这才发现寿儿一张小脸红得不像话。
祁浣儿惊讶道:“哇,寿儿你的脸怎么这么红?你很热吗?”
寿儿眼神迷蒙地看着祁浣儿,小脑袋轻点了点。
“……头晕。”
祁浣儿伸手摸了一下寿儿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嗬——果然好烫,该不会是喝醉了吧?”
祁墨剑眉一蹙,沉声问:“醉了?”
燕帝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也看了过来,问:“怎么了?”
祁浣儿:“陛下,五公主好像喝醉了……”
“喝醉了?”梁太后妩媚的凤眸看了过来,眸光微微一动。
燕帝拧紧浓眉看着寿儿,然后招手唤来高湛。
“高湛,五公主醉了,你先将人扶到后面偏殿稍作休憩,好好服侍。”
高湛垂首恭敬应下:“是,陛下。”
高湛做了个手势,旁边走上前来两名宫婢,将寿儿从椅子上搀扶起来,
寿儿显然真的是醉了,身子骨软绵绵的靠在其中一名宫婢的身上。
“等等。”祁墨出声唤住了高湛,然后转头看向燕帝,道:“陛下,不如我跟着高公公一起去吧,我顺便走走,正好醒醒酒。”
梁太后勾起红唇笑了,“太子殿下可真会心疼人啊。”
祁墨出声唤住高湛的时候,燕帝的眼眸深处顿时极快地闪过一抹亮光。
他看着祁墨,微微一笑。
“也好,那就劳烦太子殿下了。”
“陛下客气。”
燕帝眸光掠向站在一旁的高湛,嗓音幽沉:“高湛,记得好好照顾五公主。”
高湛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震,恭敬地深深低下头去。
“是,奴才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