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行驶在宽阔的泊油路上,两旁的松树飞快远去。大巴车门窗紧闭,里面开着车载空调,把秋老虎带来的炎热隔绝在外。何建勋坐在了最后一排,把鸭舌帽拉下来遮住双眼,昏沉沉的假寐起来,其余的同学受不了车尾的颠簸,都坐到前面去了。
每年十月,便会有各种各样的爱国宣传活动,这次也不例外。学校今年组织学生去农耕园游览,让广大学生见识一下黑暗的旧社会时,贫穷的老百姓都是怎么从事生产活动的,他们吃着没有化肥农药催产的绿色食品,住着前有大树后有菜园的农家小院,男耕女织,日起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在没有污染的蓝天白云之间,忍受着地主和封建官僚的残酷剥削,怎一个苦字了得。何建勋却一点都不能体会老师们的良苦用心,反而觉得过去的生活很吸引人,他爷爷就是生活在旧社会的人,与奶奶14岁相识,16岁成亲,相依为命琴瑟和谐,多美的爱情故事,放在现在社会这可能吗。
“曲玲珑,真是十分奇怪的名字。”何建勋心中想,自从那次跳井事件时候,他便发现这位曲同学每次放学都走得很晚,甚至晚到一定要等到自己走了之后她才会离开。依旧没人任何亲人来接过她,唯有一次见到曾经带着她来教室的教导主任在门口等着,不知要和她说什么话,胖胖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甚至有些疾言厉色的样子,而她惟默默点头而已。“这教导主任和她什么关系,感觉也不是很亲近的样子。”何建勋一会儿闭着眼皱眉,一会儿睁着眼发呆,反正被鸭舌帽扣着脸,旁人看不见他脸上丰富的表情。
从学校到农耕园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说远也不远,说近也不近,一路上要经过好几条河流,江南这地方除了海拔低外,就是河道纵横,几乎每隔数公里便有一条宽逾几十米的河流横陈在桥下,清清的河水缓缓流淌,又向长江汇聚,最后奔流到海不复回。
吱!一阵尖锐而又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斜躺在后排座位上的何建勋全身一震,强大的惯性让他不由自主的向前一扑,重重撞在最后第二排的靠背上,他胸口剧痛,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痛呼。不过他的这一声惊呼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有无数人发出了比他还要宏亮而凄厉的尖叫,男男女女的惊呼大叫声在车厢里响成了一片。
何建勋用力一推前方靠背,把身子重新扶正,头顶的鸭舌帽却已滚落在地上,他来不及去捡,首先抬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大巴车不知何时已失去平衡,车头处空荡荡的,正缓缓往下压下去,坐在最后面的何建勋甚至可以看见车头前方那蜿蜒的河水。“我靠,车祸!”何建勋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桥的水泥护栏已经被大巴车的车头撞掉,半截车身露在桥外,正上演着惊险的慢动作。
大巴车没有一下子掉到河里算是万幸了,现在就如同跷跷板一样搁在桥梁的最边上,随时都会滑落下去。驾车的司机气急败坏的骂道:“是哪个王八蛋放狗乱跑!”
何建勋很想揪住那位老司机的衣领问一问:“狗命重要还是人命重要啊?”可惜他坐在最后面,揪不到那家伙,现在也不是质问这家伙的时候,还是把小命保住了再说吧。
按照杠杆原理,只要车尾够重,就可以把车头抬起来。“快到车尾来,一个个来,不要慌。”何建勋大声喊道,其余的同学也在暂时的慌乱后平静了下来,毕竟车子没有马上栽到河里去,还有挽救的余地,坐在前面一排的一位男同学手脚十分麻利,立刻解开安全带,还顺手提起自己的旅行包,踮着脚往车尾走来,大巴车果然停止了往河面倾斜。何建勋心中松了一口气,把手一伸,便想拉这位兄弟一把,就在这时,这位兄弟手中提着的旅行包敞开的包口扑通一声,掉下一瓶大容量的雪碧。
何建勋的眼珠都快凸了出来,眼睁睁看着那青绿色的雪碧瓶如同一台小型的碾路机,从车尾顺着走道,骨碌碌的向着车头滚去,而且线路笔直,不带一丝偏离走向的。咚的一声闷响,雪碧终于撞到大巴车车头操纵杆的平台上。
刚刚平衡下来的大巴车再次向着河面倾斜,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何建勋面色大变,骂道:“******雪碧!”这该死的美国公司,背后站着美帝国主义,它们亡我中华之心不死,用饮料祸害了多少中国人啊,它让无数人蛀牙,变成了死胖子,还让无数人患了高血压、糖尿病,赚取了上亿的血汗钱,现在更是变本加厉,想用一瓶大听装的雪碧夺去整车中华好儿女的性命,能不恨么,此恨千古难消!
啊!……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包括跟车的那位马老师,几乎所有的人都发出同一个声音。可是再‘啊’也没用,如果声音可以改变物理定律的话,早就有人据此得诺贝尔奖了。大巴车终于表演了一翻壮丽的跳水运动,无数浪花随着巨大车身的入水,如孔雀开屏般展开,白色的水珠四处飞溅。
车子一入水并不会马上沉到水底,而是随着从门窗溢进来的水缓缓下沉,人在车内,可以像在水族馆里一样,欣赏玻璃另一面的游鱼,看看河水之中迷人的风景。当然前提是你的心理素质极佳,可以淡然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
“快敲碎车窗游出去!”不知是哪一位同学喊了一嗓子,更有人想打开车门逃走,但是却纹丝不动,也不清楚是车门在刚才的碰撞时出了故障,还是因为巨大的水压,让门已打不开来。大巴车的车窗下有救生锤,立即便有人抢过救生锤,用力向着大巴车的玻璃打去。何建勋也想拿一把救生锤,可是他坐在最后面,等他伸手时早就被抢得一个不剩了。
啪啪声响起,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扇玻璃已被打出白色裂痕,数道水箭从裂开处射了进来。此时的河水已没过了大巴车的大半个车身,车厢的下部已经是一片汪洋了。咔嚓咔嚓声接着响起,终于有两扇窗户被打碎,汹涌的河水混合着玻璃碎片迅速从缺口处涌进来,力量巨大无比,别说想从这缺口处出去了,面对水流站都站不稳。大巴车内的水位迅速上涨,从没过脚背一下子便到了小腿。这哪里是救生锤,简直是催命锤,现在倒好,人没跑出去一个,反而加速死亡了。
何建勋用拳头用力的锤了一下脑袋,一阵剧痛立刻传来,他又揉了揉双眼,再睁开时,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惊慌之色的同学,有放声大叫的,有哀哀哭泣的,也有咬牙切齿的……这绝对不是幻觉,而是活生生发生在眼前的事,如果上次见到曲同学跳井,那是自己异想天开的话,这一次不可能还是假的。想起那位曲同学,何建勋的目光立刻在嘈杂的人群之中寻找起来,水越来越大,即刻就要腰身了,这也意味着留在人世的时间越来越少。“可怜我不但没有像爷爷16岁时就能成亲,就是和女朋友来个拥抱、亲个嘴儿的事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人生太失败了,见了阎王爷我也不甘心。不知道有没有女同学在明知道临终的那一刻,也想起同样的问题来,想着寻一个男生来一场临终绝恋,以便死的不是太遗憾。”
他的目光终于锁定住一条身影,而跟让他心头乱跳的是她也正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自己。“难道她的想法和我一样吗,想和我来个临终拥抱,黄泉路上一起作伴。”何建勋看着那位曲玲珑曲同学,而曲玲珑也正看着他,二人四目相对,面色都十分的平静,和其他人陷入生死绝望时的惶恐不安、大叫大嚷相比,二人冷静的异乎寻常。
何建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而曲玲珑也露出一丝笑容,何建勋愈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了,心有灵犀一点通,果然这世上还是有志同道合的人的,甚至巧妙到连想什么都一样,这样的红颜知己上哪里去寻。“我拥抱着她静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当冰冷的河水没过我两的头顶,心中燃起的烈焰却在熊熊燃烧……让这段短暂的爱情成为永恒吧,也许这样的情节以后会被拍成一部大卖的爱情电影流芳千古。”
水已淹到了脖子,何建勋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双手,想和她来一个紧紧相拥。但是、可是……曲玲珑扭头转身,往下一沉,整个身躯连头颅都没入在了水中。只剩下即将漫到车顶的河水打着旋花。
何建勋伸着手,满脸的惊讶:“她为什么故意沉到水里去,是嫌死的不够快吗,还是……怕被别人看见而难为情,所以扎一个猛子从水下面来到自己面前,然后来个相拥相抱。这个时候谁还会注意到这种事嘛。”不过如果她非要选择这样的方法,也无可厚非,女孩子嘛,羞涩含蓄一点总是好的。他这样想着,自己也深吸一口气,然后把头没入水中。
水中的光线有些黯淡,但并不妨碍何建勋看清车中的一切,下方无数的肢体在扭动挣扎,矿泉水瓶和面包、饼干等随着水流乱舞,一切都那么混乱,可是一道身影逃不过他的目光,本以为她会从水中向着自己游过来的何建勋,惊讶的发现她向着依旧从破损的窗口涌进来的河水游去,汹涌的水流并不能阻挡她的身影,她便像一条矫健的游鱼,迎着激流,一跃而上,当曲同学的身影消失在窗口处时,何建勋都不明白她是怎么钻出去的,至于车中的其他人,一个个的都把脑袋尽量伸到车顶,以便吸取最后一口空气,谁会注意到水中发生的事。
“她走了?”何建勋心中百味杂陈,虽然没有等来一个生死离别的拥抱让人失望,但能够从车中逃出去,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总不能因为爱情就希望人家跟着自己一起死吧。爱一个人不是为了得到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能够活得更好。
何建勋连忙游向左侧最后一扇车窗,把头静静的靠在车窗上,他希望能够看到她的最后一眼,人生在世的最后一眼。他一直觉得自己水性不错,可是见到另一条身影在水中的游弋时,他便发觉自己错的离谱,这条身影是如此灵活,在水中便和在地上行走一样自如,轻轻的一个转折,纤手微微一推,身影便已向着车后游去,身姿之优美,那些花样游泳的运动员见到的话,应该一个个羞愧的去自杀。
“她到大巴车后面去做什么?难道不应该尽快游到岸上去吗?”何建勋连忙从左侧的车窗移开,又靠向车尾的窗户。车尾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看清这一幕的也只有他一个人,隔着这扇玻璃,何建勋见了一幕令他永世不忘的场景:一条人影伸开双手,撑在了车尾的钢结构上,她的头颅微微扬起,长发飘扬在脑后,在水中翩翩起舞。两根闪烁着青色光芒的犄角竟然出现在了她的额头之上,如同一只头顶双角的小鹿。大巴车在她的推动下,在水中缓缓移动。美人鱼,还是头上长角的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