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前。
宋顾追带着莫仲贤离开白屏镇,在十里外的溪边与计青岩见面,把事情的前后说了个大概。计青岩没多说什么话,只是问道:“白员外平时为人如何?”
莫仲贤连忙说:“虽然经商,却性情豪爽,在乡里颇有信用。”
白家小姐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会喜欢上他的兄长,这件事有些不着边,但是白员外愿意恪守诺言,莫仲贤和莫伯贤又都愿意,他们外人自然不能说什么。计青岩思沉片刻,说:“让青衣去报信,听魂的人找到了。再让青衣探探白员外的底,查查白家小姐对莫伯贤如何。”
宋顾追知道计青岩做事向来谨慎,从怀中取出一张青色的纸片,写了几行字,烧了。那纸片化作一阵青烟,飘飘荡荡往东方散去,莫仲贤不敢乱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
因为带着莫仲贤这个没有修为的人,行动自然是慢了许多,来到落河之外时,已经是两天之后的深夜。莫仲贤依照门规不得进入上清宫,计青岩便让宋顾追陪着他暂住在落河之外,等他回去禀告了老宫主之后再带他进来。
莫仲贤乖巧地很,不出声不言语,却看得出来心情非常期待,只是在宋顾追的身边安静待着。
两人在山间的密林里夜宿,宋顾追燃起了火把,说道:“魂修杀人时极其残酷,慢慢渗透到人的魂魄当中,有时要折磨一个多时辰才让人身死。魂魄受不住煎熬,凄厉嘶喊,多半成为厉鬼想要对魂修索命,那时你随着声音带我们追过去,就能找到魂修的下落。”
“你是说,你们自己找不到?”
“难找。死的人外表没什么特别,家人只以为是生病猝死,大都草草埋葬。只要不是魂修毫无忌惮地在周围连续杀人,很少人会怀疑他们死得蹊跷,即便觉得有问题,也查不出什么来。魂修外表上与平常人没什么不同,躲在人群中难以追查,因此你这样能听魂的人,才是我们一直以来需要的。”
莫仲贤羞赧地说:“我从小都以为自己是半个鬼胎,想不到还能有用处。”说完睁了大眼睛,本来很是可怖消瘦的脸,此刻却有了光华,变得动人了些。
突然间,周围一阵落叶飞动,簌簌的风声传来,宋顾追的头一偏,远处出现一片火光,正有人疾速飞过来。宋顾追离了拉着他站起来,在风中立着。他们此刻就在上清之外,宋顾追倒也不担心安危,把莫仲贤护在身后,只是望着来人的方向。
不过片刻,周围火光映天,两人的附近已经来了十几个人。
为首的那人蒙着半边面,身穿紫色束身长衣,左耳挂着一只奇形怪状的吊坠,声音凉淡,没有一丝感情:“宋执事,这就是听魂的人?”
宋顾追心里暗道不好,脸上却不露出什么情绪:“原来是紫檀使。”
紫檀宫的人竟然到了。
“听说你们得到了一个听魂的人,紫檀宫特派我们来接人。”
莫仲贤见到这群人早已经吓得脸色发白,宋顾追紧捏着他的手腕,如同铁钳一样,莫仲贤疼得牙齿打颤,不敢言语。
宋顾追这时候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紫檀使远道而来,必定是劳累不堪,不如等我们宫主出来,也好招待你们一番。”
紫檀使没出声,手中突然间多出一条锁链,轻晃之下套住莫仲贤的脚踝,轻轻朝着自己一拉。
莫仲贤恐惧地叫了一声,身体飞在空中,左手腕被宋顾追握住,右脚踝却被锁链拉着朝紫檀使而去。
宋顾追宽大的袖袍飞动,把莫仲贤抱在怀里,声音低沉了些:“紫檀使不要着急,一切等我们宫主来,自有决断。”
莫仲贤惊吓得直甩脚,却没办法把脚踝上的锁链踢掉,紧搂着宋顾追的脖子:“他们是什么人?我不去,我不去!”
“我也不让你去。”宋顾追轻声低语,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以他一己之力断不能与这么多人抗衡,上清宫巡逻的弟子这时候应该已经看到了这里的火光,不多时就能前来。
他拉着那锁链朗声道:“紫檀宫想必也是要这个人囫囵的,你我争抢之下他必定会受伤,紫檀使何不和和气气地说话?”
正在这时,上清宫的方向传来风声呼啸,紫檀使抬头而望,只见浓不见底的悠悠深山中出现了二三十个弟子,为首的一身白色道袍,外面套着厚重黑衣,身形高大,神色冷冽,手持一柄黑色断剑,正是从渊宫主莫白齐。
紫檀使把锁链收了:“上清宫找到一个听魂之人,我们来接他去中原。”
紫檀宫咄咄逼人,当时散尘不愿多生枝节,的确曾答应过如果找到听魂之人,会把他送去中原。没想到人还没进来,这么快就有人上门讨他。
莫白齐道:“此事还需老宫主决断,我已经派弟子去请了。不知道紫檀使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说我们找到了听魂的人?”
紫檀使一个字也不回答,只说道:“既然如此,我们等老宫主出来。”
说完,十几个人一动不动地原地站着,长衣随着夜风飘动,那景象本来极美,却不知怎的有些怕人,活像是提线木偶被人挂住一般,一点声响也没有。
就在这时,计青岩也从落河那边走了出来,不声不响地站在宋顾追身边。宋顾追见他一头湿润的长发未曾束起,明白他刚刚才沐浴,悄声道:“紫檀宫这么快就追过来,想必是水行派的戚宁告了密。”
计青岩没出声,双眉微拢。
落河之后的人越来越多,似乎不少上清弟子被惊醒,飞下山来,远远地站在视野开阔之处观看。关灵道也早已经飞过来,见石敲声就站在人群里,凑上来道:“你还没睡?”
“没,你考试考得如何?”
“已经去考了,马马虎虎吧。”关灵道一想起考试的事便有些气闷,低头看着下面临风而立的计青岩,问道,“那些木头似的人是谁?要做什么?”
石敲声小声道:“那是紫檀宫的人。紫檀宫的势力大都在中原地区,却也有不少使者分布在各地,各有职责。你看到他们的衣服了么?”
“嗯,站在前面的身穿紫色,后面三个穿了黄色,再后面的那些穿黑色。”
“没错,紫檀宫使者分为三个等级,最高的身穿紫色,称作紫檀使。其余的分别叫做黄衣使和黑衣使。紫檀使的修为之高,连中等门派的执教都难以抵挡。”
“他们来做什么?”关灵道低头看着宋顾追怀中惊慌失措的少年,心道这又不知道是谁?
石敲声也是皱眉,许久才道:“不清楚来做什么,但也不会是好事。”
“老宫主会出来?”
“嗯,紫檀宫的人在这里,老宫主必然会出来见他们。”
周围谁也没有动静,在夜风里伫立等待,不知过了多久,身边一阵清风徐徐而过,不带丝毫杀气。老者的笑声苍劲和蔼,气势却是不小,整个山谷都在回荡,不多时,一个白胡子道长落到林中的空地之上,手持拂尘,面带笑容,身上穿着宽大的道袍。
弟子们俱都弯身行礼:“老宫主。”
散尘捋着银白的胡子不紧不慢地说:“原来是紫檀使。”
紫檀使也不嫌麻烦,用凉淡的声调再次把话说了一遍:“听说上清宫找到了一个听魂的人,我们特来接人。”
莫仲贤对他们实在害怕,又急道:“我不去,我不去!”
散尘扫了莫仲贤一眼,声音恬淡:“这少年是否能听魂还未有定论,需得帮着我们抓几个魂修之后才能确信。紫檀使何不等些时日,如果他真能听魂,我们再送过去不迟。”
他以一派之主的身份来与紫檀使说话,已经是纡尊降贵,可是这紫衣人竟然像是不谙世事般的无动于衷:“我们可以自己确认。”
关灵道想不到竟然世上有比自己还要无礼的人,转头问道:“这些人都是怎么了,怎么这么说话?”
石敲声低声道:“紫檀宫向来清高,从来不像其他门派一样有人情味,修为高者为尊。他们说话都是这个调子,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可惜如今清除魂修之事全都由他们主持,说句难听点的,正是谁离了他们也不行,因此都得让他们一步。”
这时候颇有些剑拔弩张之势,谁敢先动手,只怕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就这么把人交出去实在有些憋屈,但要是把他们杀了,或者拒不应允,只怕将来又会让紫檀宫报复,后患无穷。
一时间没人敢动,只听到萧萧风声。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莫仲贤突然间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声呼喊:“谁?谁在喊?”
关灵道见他的脸色,心中猛然间一动,轻声道:“他听到厉鬼之声了。”
石敲声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关灵道不敢说太说,脸色也有些变了,勉强笑了笑道:“我猜的。”师父曾经千万次地叮咛他,不许他说出能听魂的事,难不成就是知道一旦说出来,会被人当成物件一样争来夺去?
“哥哥……哥哥你怎么了?”莫仲贤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哽咽,身体在宋顾追怀中扭动,“你不是在家里挺好的么,怎么了?怎么跑来这里了?”
计青岩与宋顾追立刻互看了一眼。莫仲贤睁大双目望着宋顾追,眼泪扑扑簌簌地掉下来:“宋、宋道长,我哥死了,我哥怎么死了……他来找我哭诉……我得、得回去看他是不是出了事。”
宋顾追的脸色难看,安抚道:“不用急,明早我陪着你去看。”
莫仲贤仍旧难以自控,身体像片叶子似的发抖,紧抓着宋顾追的领口:“现在、现在带我回去。”
宋顾追转头看着计青岩,计青岩没出声,那紫檀宫使的锁链又挥了挥:“他能听魂,我们需要带他走。”
莫仲贤呜呜地哭起来:“我要回去看兄长,带我回去看兄长!”
宋顾追的喉头上下微动,面露难色,计青岩扫了他一眼,开口道:“老宫主,不如我和顾追带他回家一趟,之后再做定夺。”
散尘沉静地说:“紫檀使,这少年挂念兄长心切,不如我们带他去见他兄长,再接着商议他的何去何从。”
紫檀使安静不语地半晌,把手中的锁链收了:“你们去,我们跟着你们。”
散尘不再跟他们说话,向着计青岩道:“带上二十人一起去。”
计青岩转身而望,目光好巧不巧,正落在上方远处的关灵道身上。关灵道今晚刚被他吓了,这时候心有余悸,如今竟然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头皮发麻,示好似的向着他笑了笑。
计青岩的脸色一冷,关灵道的身体僵硬,动也不敢动。
只听计青岩点了莫白齐手下的十几人,临要转身走了,突然面不改色地说:“敲声,带着你身边那个一起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