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永安和九生不见了,连同嵬度。
是在第二日早上,用早饭时才发现。
凌晨便落了雨。
宋芳州那夜回府去了,第二天带了一千五百两来先给柳五爷清帐,左右不见九生,便问:“九生呢?”
柳五爷只当她还在睡觉,便差玉音去喊她起来用早饭。
玉音却惊讶道:“九生还没回来呢。”
“还没回来?她去了哪里?”柳五爷略惊诧。
玉音便更是惊讶,“她昨晚不是和永安一同出去了吗?五爷不知?”
心里莫名的一沉,柳五爷起身道:“她和永安一块儿去了?一夜未归?”
“什么?她昨晚走就没有回来?”宋芳州也惊讶。
玉音愣愣的点头,“好像夜里没听她回来过,方才去看她,房中也无人,被褥都没有动过。”
“你为何不禀报我?”柳五爷皱了眉。
玉音吓了一跳,忙跪下道:“我以为五爷知道……”
宋芳州再坐不住了,横着眉眼瞪柳五爷,“她一夜未归你竟不知?也不问?”
柳五爷眉头锁着,却是冷笑,“她要去哪里也未曾知会我,我又如何得知她是回了没有?”叫来苏伯,低声吩咐他备马车出去找。
宋芳州生气道:“你既如此不看重她,还不如将她卖给我!”
“你买得起吗?”柳五爷转身看他,“等你什么时候有银子清了我的账,再来同我说这话。”
宋芳州一口气塞在胸口。他确实没钱,这一千五百两还是将老爷子的宝贝卖了才得来的……
柳五爷却不再理他,取了雨伞要出门。
刚到门口就愣了住。
嵬度背着九生浑身湿淋淋的就站在门口,两个小小的人俱是狼狈不堪。
九生趴在嵬度背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也没了血色,右眼的眼尾一道不深的伤口血迹斑斑,如今睁着一只黑漆漆的眼睛看柳五爷,声音又小又哑的叫了一声,“五爷……”
不知为何,那句五爷叫的他心头一紧,发麻发酸。
他伸手接过九生抱她进屋,发现她身上泥泞不堪,腿上也有血迹。
“九生!”宋芳州瞧见九生的模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嵬度跟进来,指手画脚的表达道:“黑,没有路。”
“什么什么?”宋芳州听不懂,只吆喝随从去找大夫来。
柳五爷将九生轻轻放在榻上,她一身湿衣泥泞,浑身冰凉。柳五爷什么都没问,只让玉音先给她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
九生却抓住了他的衣袖。
她低着头,长短不一的碎发盖在眼睛上,小声道:“永安不见了,我没有找到他,对不起……”
柳五爷脸色自始至终沉着,低头看她,道:“先换好衣服再说。”
玉音忙过来。
九生慢慢的从榻上下地,嵬度陡然到她身边扶住她,她轻轻“恩。”了一声,便要自己去沐浴更衣。
柳五爷心中火气难掩,五六岁的小娃娃怎就这样固执不听话?!自作主张,不打招呼的跟永安出去,夜不归宿,到如今还逞强不肯亲近人!
看苏伯要去扶她,便道:“让她自己去。”又冷眼看凑过去的宋芳州,“男女授受不亲,宋公子请回避,苏伯请宋公子出去。”
苏伯应是,去拦宋芳州。
宋芳州登时恼了,眉眼一挑的冷声笑道:“我也是你拦得的?”又撇着柳五爷道:“你今天敢让人拦我试试,这京中还没我去不得的地方!”
柳五爷眉眼冷肃。
九生推开了宋芳州的手,道:“你回去吧。”
宋芳州一愣,看着她推开的自己的手,还要再说什么,有人扣住了他的肩膀。
他抬头是归寒刚刚睡醒的脸。
“你就别添乱了。”归寒松开他,“这里有你什么事儿啊?巴巴的送上门给人坑。”
宋芳州脸色一白,握紧了手指收回手,低头笑了笑,没有讲话。
归寒又对柳五爷道:“十两银子,我替她洗澡,怎么样?”伸手拦住九生的腰,一把夹在了腋下,也不管九生愿意不愿意,低声对她道:“我有话跟你说。”
九生看她一眼,便不再挣扎了。
柳五爷心烦意乱,看九生是愿意的,便应了下。
归寒扛着九生便去了卧房沐浴,嵬度紧跟了过去。
苏伯过来低声问柳五爷是不是要去找永安。
柳五爷想了想摇头,“等问清了状况再说。”
是好一会儿的功夫,归寒才带着九生过来。
洗干净了也换好了衣服,眼角的伤口也已不流血了,只青青的肿了起来。
大夫过来给她检查了一番,身上的是皮外伤,腿上的也没有大碍,包扎妥帖开了药。
苏伯去送大夫,宋芳州竟一言不发的跟着走了,走时看了九生一眼,她低着头,黑发散了一肩,并不看自己。
他走后,柳五爷又让归寒和嵬度退下,坐在桌边,看着榻上的九生,这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九生道:“我昨晚跟永安去了化粪池,走散了,我回去找他,突然下雨起了大雾,看不清路,就滑倒了,嵬度就将我背了回来。”
一句话,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讲完了。
“怎么走散的?你又怎么滑倒摔成了这样?为何不先回来?”柳五爷脸色阴郁,忍着怒气问:“又是谁准你跟永安出去的?”
“对不起。”她轻轻道。
“我平生最不喜欢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柳五爷凝眉道:“你在做任何事之前就该想清楚,有没有得到我的准许。”
九生低着头,十指攥在一起,脸色没有表情,闷头半天,又是一句,“对不起……我会尽快找到永安。”
柳五爷火气登时一冒,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只吓得九生浑身一颤,惊慌失措的抬眼看他,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
看到那眼神,柳五爷心中的火气顿时掩了掩,禁不住软了语气问:“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九生惊慌的点了点头,“我给你添麻烦了,我会找到永安,不会再添麻烦了。”
她还是没明白问题错在哪儿。
柳五爷直接道:“你错在不该未经我允许私自跟永安出去。”
九生低头,小声道:“我只是想做些事……有用一点,你说过你不养没用的废物。”
柳五爷愣了一愣,这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那样一句话记到如今,这样的敏感多疑。
语气却是软了,“谁说你没用了?”
她不讲话,半天抬头问柳五爷,“你信不信归寒说的话?”
柳五爷看着她回答不上。
她眼色暗了暗,又问:“那你也会把我卖掉吗?”
她竟还在担心这个。
见她神色老态的看着自己,柳五爷叹了一口气道:“你替我赚了来京城的第一桶金,我怎么会舍得把你卖掉?”
见她并未尽信,便起身到榻前抱起她,裹上了披风往屋外走。
“去哪里?”九生抓着他的衣襟问他。
他并不回答,抱着她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去化粪池。
九生一惊,“现在去那里?”要挣扎起身,“和我一块去会迷路……”
柳五爷便叫来归寒指路。
归寒开了个价,心满意足的驾车带着两人到了化粪池。
大雨中的这块地方雨雾蒙蒙,阴冷森森。
柳五爷没下车,只挑开车帘指了偌大一块堆满垃圾的地方道:“我打算将这里买下来。”
“买下来?!”九生吓了一跳,这个垃圾场?买下来做什么?
柳五爷撑伞下车,眺望着大雨中的化粪池,这块地方极大,周围淅淅沥沥的长着不高的歪树和杂草藤蔓,正中有个大坑腐烂的化粪池,周围满目垃圾秽物。
像个垃圾沼泽。
“昨天再次迷路到此地时我就在想这件事了。”柳五爷微微眯眼,“不论是鬼是神,几次挡我的路,那我就将这里买下来。”转头看着一脸惊讶的归寒,“我柳眉山就信鬼信神就是不信命,九生确实与常人有异,我是信的,但我不信她的什么所谓命数。你说她会累人倒霉?我却觉得这是运势,连鬼都助我财运。”
归寒眼皮跳跳,这人当真奇怪,不由笑了,“柳五爷好生乐观,这一块鬼打墙的烂地能助你什么财运?”
柳五爷也笑了,抱九生下车,牵着她的小手在伞下,看着这块地方眼睛发光道:“你忘了这可是在京中,天子脚下,遍地黄金,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拿了。”
九生听不明白。
他低头对九生笑道:“我既买下了你,你就该只听我的,你是吉是凶,全由我来决断,别人说的,与你无关。”
九生抬头看他,风雨之中他笑的眉眼好看极了,眉山眉山,眉如远山。她握紧他的手,怎么也不想撒开。
归寒忽然低眉也笑了,“也许你真的是个例外,和别的人不一样。”跳下马车道:“还找不找永安了?”
十三
“永安是在这里和你走散的?”柳五爷问九生。
九生回头指了指不远处,“刚走到那儿就起了大雾,然后他就不见了。”
“不见了?”柳五爷皱眉,望了一眼雾气缭绕,大雨凄凄的化粪池,这地方虽然脏乱,看不太清路,但两个人一块来怎么会凭空的不见了?
归寒凑过来,问:“你这眼睛……看到了什么?”
九生摇头,“现在什么也没有,晚上太黑,雾太大什么都看不清。”
归寒摸着下巴,揣测道:“这地方怎么会这么大的雾呢?”
几次鬼打墙都在这里迷了路,她也是不明白了,况且永安那个大活人怎么就会在这里不见了?
一回头,柳五爷已抱着九生上了马车,归寒诧道:“要回去不找了?”
“找。”柳五爷将九生塞进车里,对归寒道:“先送九生回去休息,你带人来找。”见归寒一脸惊怒要开口拒绝,他先道:“我付钱,这路你熟悉,几次迷路皆是你引路,你带着找人更稳妥。”
归寒拒绝的话就塞回了口中,跳上马车问:“我可是很贵的。”
柳五爷笑了笑,“只要有价值,我并不会吝啬。”
他从不怕花钱,只要花的有价值。
归寒打下山来还没遇到过这样出手阔绰的主儿,当下开开心心的赶车将两人送回客栈,问九生借了知道昨夜情况的嵬度,又带着几个雇来的小子一同前去化粪池找人。
九生一夜未睡,人小身子差又受了些伤,回客栈柳五爷便盯着她喝了药,送回房,看她睡下了,才回了自己的房中。
叫来苏伯问:“我前几日让你在京中看的宅子可看好了?”
苏伯点头,“已看好了,也已买下了。”转身去取来房契递给柳五爷看,“就在西边,离中心街有些远,但地方不小,也是三进院的宅子,就是布景装置有些不讲究,谈了几次价钱,九百八十两银子买下了。”
柳五爷拿过房契看了一眼,点头道:“这个价钱有些贵了,那宅子我先前看过,盖的粗糙些,园景不好,假山水池全没有,只单单空着个小花园。”
“是。”苏伯道:“这宅子比不得卖给宋公子的那套,只是五爷要的急,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价钱不好再压。”
“恩,能住人便是了。”柳五爷收房契,“可打听清楚了这宅子没什么问题吧?”
苏伯笑道:“五爷放心,这次我特意深夜去瞧的,也打听清楚了,没有一点问题,只是这户人家要离京投远亲去,才给卖了。”
柳五爷这才放心,揣着房契备了几样糕点,坐车去拜访了他舅舅赵肃。
赵肃如今住在一套当初成亲岳丈给的老房子里,一进院落是小四合院,北面三间正房,两边各一间耳房,共五间。
刚成亲时并不觉得小,如今添了一儿两女,却是很发愁儿女大了该如何安置。
柳五爷到时,赵肃还在户部没有放衙回来,刘青衿正带着孩子在屋子里发火,不外是孩子闹腾,加上前些时候搬大宅子成了空的闷气。
在院门外就听到那骂声。
等请他们进去,刘青衿依旧冷冷的面色,并不太热情,让婆子倒了茶,阴阳怪气的道:“你舅舅不在。”
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
柳五爷也不恼,温温和和的笑着,让苏伯将带来的糕点分给孩子们,道:“舅舅不在,找舅母也是一样的。”
刘青衿皮笑肉不笑,“我一介没见识的小妇人,柳五爷找我作甚。”
这京中闲事传千里,她可是听说了柳眉山买了他们那个闹鬼的宅子,搞东搞西的折腾一番,竟是能住人了,还被他高价给卖掉了,听说有两三千两银子呢,比当初从她们手里买的价钱翻了不知几倍。
她听说时气的要命,只觉得赵肃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这个小外甥明知道怎么处理宅子就能住人,硬是闷气不吭,赚他亲舅舅这么大一笔。
倒是还敢来!
柳五爷自然是知道她这般不给脸面是为了什么,却是笑容不减,弯腰抱起刚刚会走路的赵家小女儿,一边逗弄一边道:“不瞒舅母说,眉山这次来是有事求着舅母。”
刘青衿抬眉一笑,“柳五爷那样大的本事,还有事求得到我这没见识的妇人?”
柳五爷逗弄着小女娃娃笑道:“我刚到京城,愣头青一个,舅母快别开我玩笑了。”又道:“这次舅母万万要帮上一帮我,我来京城是想在京城落脚的,但我万事不懂的乡里巴人一个,便是头一件就难住了我。”
刘青衿没好气儿的笑了一声,便听柳五爷继续道:“我原是想买户小宅子住,但再寻不到合心意的了,前几日倒是看了一户,三进院的宅子,什么皆好,只是我却觉着有些个太大了,舅母也知道我来京只带了几个下人,一个小丫头,再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空落落的我住不习惯,所以来求舅母了。”
刘青衿听他绕来绕去不怎么明白,合着是买了大宅子来显摆气她了?便冷淡道:“这倒是笑话了,还有人住不惯大宅子的?”
“让舅母笑话了。”柳五爷赧颜笑道:“我独身一人的实在是住不惯这大宅子。”将小娃娃交给苏伯抱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道:“所以想来求着舅母将如今住的这户房子与我换一换。”
刘青衿愣是听得惊讶发呆,看着他托到眼前的房契更是惊讶,“你……你想拿你买的三进院的宅子换我们这房子?”
“舅母可万要帮帮我啊。”柳五爷很是诚恳,“我看来看去只觉得舅母这四合院合心意。”
刘青衿不可思议的拿那房契看了又看,“这……这……”不知该说些什么。
“舅母若是拿不定主意可等舅舅回来了商量一下,一同去看看那三进院的宅子,再答复我也不迟。”柳五爷和和气气的笑着,“只望舅母体恤一下,多同舅舅说些好话,房契就暂时放在舅母这吧。”
“这这……”刘青衿看着那房契只觉得像是开玩笑,压回柳五爷手里道:“这房契你可得好好的收着。”看着柳五爷笑吟吟的倒觉得顺眼不少,便也忙笑道:“你刚到京城不容易,舅母能帮衬的地方自然是会帮衬的。”
“那我就先谢过舅母了。”柳五爷起身拜谢。
刘青衿便忙叫他起身,一脸堆笑道:“快别这么客气,你要留在京城以后相处的时间多着呢,这样客气像什么话。”又叫来三个孩子拉到柳五爷面前道:“这是你姑母家的眉山表哥,快见过你表哥。”又指着介绍道:“这是嘉云。”
虎头虎脑的小子,看起来是和九生差不多一般的大。
“这是嘉容,嘉秀。”
两个女娃娃,一个已是八岁的小姑娘了,怯怯的行礼望着柳五爷。一个便是刚刚他抱过的三四岁的小娃娃。
柳五爷也都给了见面礼,乐的刘青衿合不拢嘴,直要留他用晚饭。
柳五爷几番推辞才得以出了赵家,刘青衿亲送他出了门。
他笑吟吟的上了马车挥手告辞,苏伯放下车帘,他的笑容一瞬便消,变脸之快让人咂舌。
他冷淡着脸,靠在软枕上让苏伯取了帕子来擦手,方才抱那小娃娃一手的口水,他微微皱眉。
苏伯早已习惯他的两面三刀,问道:“五爷真打算将宅子送给赵老爷?”
“送。”他懒懒道:“官职再小也是个京官,而且还在户部,以后我做生意买地,少不得用到他。”
苏伯便不再过问,他这位爷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从不吃亏。
柳五爷没回客栈,吩咐去化粪池看看。
这次却是顺畅无阻的到了化粪池,雨也小了。
天色却是阴郁郁的暗了下来。
冷雨打窗扉,淋淋漓漓的。
客栈里,九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下午,睡梦里梦到不该梦的,蜷着身子闷在被子里,小声的梦呓着什么。
母亲,弟弟……还有,永安,悬在她的床头一声不吭的看着她。
她觉得发闷,呼吸不过来,想先了被子透气,却是怎么也掀不开,有人死死的将她捂在被子里……
她猛地惊醒,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呼吸艰难,不是梦,她在被子里,被人死死的压在被子里。
像是被关在一个大铁皮箱子里,一身一身的汗,愈发的难以呼吸,她喘着气,睁着眼,却不挣扎,只是慢慢的伸手往被子的四周摸,摸到一处缝隙猛地探手出去,一把抓住了一只手。
那人力道一松,九生陡然踹开被子翻身滚下了地,视线瞬间一亮,她刚呼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站稳,有人一巴掌甩在她脸上,直将她打的眼前一花,翻倒在地。
那人便到眼前来,弯腰伸手,一把扼住她的脖子让她半拎起来。
那人黑乌乌的发如绸缎似的落在她脸侧,和脖子上的手指一样凉。九生缓了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人,眼睛顿时一睁。
“宋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