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一点私心,可能这件事的出发点是好的,却招来了此刻的痛彻心扉。
距离发现古树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了。贝拉德教会他与树木沟通的能力,他一直积极地用于探索森林中树木所能回馈给他的信息来增长见识,但是显然一些年幼的树木并不能给他足够的信息弄清事情的真相。由现在向前推及,年纪越老的树就有着更多的资质去为他讲述森林中所发生的一切。但是就像人一样,它们的年纪也决定了它们是否愿意开口说话,兰卡一想起上一次他复活一株“娃娃树”时它那尖利的叫声,脑子就不免得混沌起来,那几乎要刺破耳朵的声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老树的话语是低沉的,犹如风吹过空旷的峡谷;幼树的叫声是尖锐的,如同风丝在叶间奏鸣。这样看来好像听老树讲话比较容易接受,可这些家伙说话往往十分含糊,它们身上带有对岁月的厌倦、对年轻者的蔑视,甚至那些如临枯萎时所展现的暴躁也会被他突然授予对方的话语权提前释放出来,这些状况一样令他头疼。
但根据这些与人类相似的情感,兰卡可以将自己的情感视为对方的情感。它们的一个有趣的地方是不喜欢人们将它们当做树木看待,你要是将它当人来看,才会获得与它们畅谈的机会。
当兰卡面对这一棵古树,它所表现出来的状态就像石头,它不听从开到,不接受引诱,甚至是兰卡放出自己未曾告诉过贝拉德的秘密的时候,它也丝毫不动心。从这一点上来说,它的表现正印证了兰卡对它的期望:它足够老。但就是这件事他没有告诉贝拉德,他本该告诉他然后由他来处理授予树言语的能力,可是他并没有;他期望着能给对方一个惊喜,然而现在却成了对方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发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这个决定,尽管这不能说是错误,仅仅是自私,还是他愚昧的表现。贝拉德惨遭杀害,他的罪恶感也在逐渐加深,他已经没有任何机会去向贝拉德表明这一点了,他只知道自己每天都会受这种惭愧折磨。可他不能就这样停滞不前,他知道贝拉德毕生所要追求的目标,唯有让他对他的要求感到满意,他的灵魂或许才会得到一丝慰藉。
兰卡跪在这一棵古树面前,在千思万想后才决定了使用这个动作,他自己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这似乎是一种柔弱的表现,又或者是一种认输?树木之间连接的纽带没有多少,只有大致相似的风、水、土壤以及日光之类,它们的说法也比较唯一。这种孤立的状态让它们每一棵树都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性格,所以,他期望这个姿势在这颗古树看来是一种谦逊的、表达诚挚的动作,决不要是一种挑衅……
他将法杖插入土壤之中,希望它也能借这一份土壤向树木扎根于此的根须传递一份他的思想、他的视野,以及一份属于他的凝神……四周无声,他的心绪在忐忑不安,毕竟他面临了贝拉德的死亡,这种心绪不宁甚至他自己躺在那里,或是忍受着巨大的生存磨难更加烦躁得多。他深知自己是来祈求古树的智慧的,但是不知为何,他的脑袋中却一直闪现一些贝拉德死去的场景,这些场景丝毫不受他的思想控制,就仿佛有另一种东西在刻意操纵着他。
他释放自己抓在法杖上的手,结果一切就都好转了。
尽管此事有些超出他的想象,但隐约中,他知道自己并不会被这种状态所迫,涉及到心境的挑战,他从未做过任何回避。回想他所活过的这十来年时间,几乎每天他都在依赖思想过日子,这种精神食粮甚至超过了他对食物的依赖。且一年间,当他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思考也成了他唯一的指望,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对这种外来的思想有所抗争的话,他就不必要有什么更加伟大的决定了。
因此,兰卡又将手握在了他的法杖之上,他容忍这些手段侵入到他的大脑中获取它想要的东西,但是,这一切总需要代价的——
关于贝拉德与他只见的关系一点点从印象中闪过,悲痛,哭嚎这些不曾发生的情景也出现在了脑海中。过去的一年中,他总是被磕磕碰碰填满,但他现在看来并不觉得有任何事情值得伤痛,他只想设法解释一些他不了解的谜团。
这个正在获取他的记忆的人——或许正是这棵树——得到了他记忆中最宝贵的一些片段,同时,兰卡也想到了自己失去了贝拉德之后可能出现的茫然的未来,倘若对方受不了他的这些迷惑,那么,它就必然要对此进行解释。否则,兰卡发誓他也会让对方一样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
一股法力从法杖逐渐传输出去,他在尽力平定自己的心绪,然而起的作用却是甚微的。一些贝拉德死亡的各个角度的画面频繁出现,兰卡觉得这个家伙似乎有意在激怒他,尽管他想要克制自己的这种愤怒,可事实却完全没有这样简单。他不知不觉将法杖握得更紧,无论是来自于他身体的力量还是精神能量都从他的拳头中溢出,兰卡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一些丝丝缕缕的热气缠绕,接着,这种感觉开始遍布全身。
他在一点点抗拒,将这份不应该存在于自己身体上的东西抹掉——悲痛与仇恨仅仅是一个现实,我可以像遏制自己的眼泪一样终止它们,它们对我只会存在危害。
渐渐地,兰卡感觉身体周围凉爽了一些,犹如一丝清风拂过,犹如蛛网在他的手中缠绕,他知道这是最为纯净且无害的法术能量,这种能量在自然之中并不存在任何制裁的意味,它只是在遵从着自然,更遵从着自然发生的事——
兰卡突然听到了一阵微微的咳嗽,然后是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摩擦声。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树果然苏醒了过来,它摇摇晃晃的身躯显得极不安稳,周围比它矮小的树木或树丛也像躲避似的跟着摇动。主干的树皮裂开,摩擦之间一些木屑掉落下来,同时,他脚下的土壤也松动了,直立的法杖倒在了地上,正中那根刚刚腾起来的树根。
它的双眼一睁,里面是兰卡所施法术产生的暗红色。
“你要做的是自己动手将死者埋葬,眼前下跪的小鬼——我很少会代劳去埋葬一些尸体了,因为他们的身体既不营养,还有一股恶臭——”
“看来你弄懂了我的需求,可这并不是我想要您为我解答的问题。”兰卡从地上站起,恭恭敬敬地对着它的眼睛,那双深邃的带着凛凛“温柔”的眼睛。
“你究竟需要我解答何事?我的树芯都被你杂乱无章的记忆填满,我需要尽快将其排泄出去!”轰隆隆的声音在它的身体中回荡,这让兰卡突然感觉它似乎是中空的。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但我粗浅的认为如果您要解答我的问题,就必须知道我身上所发生的事。”
“没错,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与你的同类们没什么不同……相似的东西在我的身上叠加,数百年的时间,它们难以消退——”古树在自说自话,兰卡不知是否该让他进入到他所提的问题中来,还是继续让它吐诉漫长岁月带给它的苦难呢?
“可惜即便是对您这个年纪来说,依旧会对人存在好奇。即便说这个人身上潜藏值得一看的东西很少很少……”
“谁对你说的这些?是谁告诉你的?”它的话如风一般袭过,兰卡没想到它的质问声如此有趣。
“如果您对这个人有兴趣的话,我很乐意承认——就是你。”
树木招摇的枝干稳坐下来,似乎很愉快的样子,就如同人们坐在它死去的同类身上一样……
“我很高兴能有个人向你解释这一切,我们的一生无人眷顾,我们以固定的视野去窥探着这个世界,我们无法选择我们想要看到的东西,我们只能苦于接受发生在我们所覆盖的土地之上的事情……”
“等等——”兰卡觉得有必要打断他这样介绍自己了,如果那样的话,他可没有办法花几百年倾听,“我真的很抱歉我不能再听你叙述你这伟大的一生了,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很迫切——想要弄懂一些问题。”
树木用狭小的缝隙瞧了瞧他,“你究竟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那块森林的秘密,它们看起来十分古老,恕我直言,可能要比您更加古老,但是当我试图与它们沟通的时候,却遭到了无言的拒绝。我——想知道究竟是我的方法不对,还是我的年纪不配与他们站在同等的地位上讲话?”
“噢,这个问题——”古树迟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来逼问我是谁杀害你的恩师的问题呢——”
“是谁杀了他,你知道吗?”兰卡突然问。
“我不知道——”
兰卡对此毫不怀疑,因为它刚刚说过了,它只发生于他周围的一些事情,对于那里发生的一切,就有些目不可及了。
“而我的孩子们中也不会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森林正在被一种阴影笼罩。你所指的那块森林是最早死去的一批,而我们也会很快步入它的后尘——”
“死了?”兰卡惊诧不已,“可是,它们看起来不是那样!”
“它们?很遗憾,我的孩子,它们是一个整体,整个的全是——它的出现与这片大地一样古老,它本是永恒的事物——”
兰卡觉得自己似乎听了一些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话,但他又不能提出任何问题,毕竟——问什么呢?在经过一番思考之后,他只说了一句,“把您知道的关于它的事情都告诉我。”他坐了下来,举动表现的更加恳切,毫无疑问,模糊的东西已经逐渐成形,这样下去,兰卡或许能够找到自己所要寻找的东西。
“我知道的并不多,这一点与你们类似。我的生命建立在这块土地上,因而我会体会到大地给予我的馈赠,而你们体会不到;但是它却是与大地脱节的一部分,尽管它不曾与大地有任何冲突,却也从未向我们表达过什么,所以它的生命中发生了什么我也一样体会不到。可是——”古树说道,“我们所依附的大地也发生了变化,自从……”
“自从它死去之后?”兰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