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赶到时,人群已经散了,围观的人,叫好的人,还有收尸的人,都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一群摇头叹息的人。这些人里,不乏有当初围观时的激动,后来以为他放弃跳楼时失望,到现在看见一整个事故而感叹惋惜的人。这群人一副悲悯的神情真是惟妙惟肖,死者完成一段表演,生者看完一段热闹,人生经历又丰富了一些,其中总是有感叹生命无常的人。而九筒在阿来到来之前就悄悄走了,只剩下我呆在原地,看着那摊血迹。阿来站在旁边的时候,血迹正在被冲洗,颜色已经看不出曾鲜艳的红了。
阿来站在那里,以手扶额,懊恼的说,还是来晚了一步啊,妈的,这哥们儿真稳不住。
我喃喃的说,完了。
阿来也叹息着摇摇头说,是啊,这种精彩的真人秀节目,这么快就完了,我给安琪打电话,她说来不了,还嘱咐我们一定要救下来那人。哈哈,那个傻蛋。
我转过头,看着阿来,那明明是我的嘴脸,和四周群众商贩一样的嘴脸。我发现这条街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也许他的命就换回了三分钟被谈论的热度,大家各自生活,不管他人死活。
阿来可能没有看见过我这种表情,他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对了,你是不是晕血?见血就晕?哈哈,吓傻了吧?
我冷冷地说,回去吧!
我们房子自从安琪住进来以后彻底变得不一样了,焕然一新,无比整洁。我龟缩到一个小房间里,我将属于我的所有东西,都搬到这里,这里就是我的领地,在这个小小的卧室里,脏就脏,乱就乱,我不太在意,而且也没人会在意。我习惯一个人封闭在这个小小的卧室里,什么都不干,其实我也什么都干不了,但是占着这么一个块地方,我就特别有存在感。
现在阿来坐在我的书桌上,我厌恶的推了他一把,他漫不经心的问我,你今天收成怎么样?
我觉得我不应该将事情瞒下去,我对阿来说,阿来,你听我给你说,今天跳楼的这个胖子,年纪不大,比我俩稍微大点,一看就是一本分人···
阿来打断我说,被逼上绝路的,都是本分人!
我继续说,你别打岔,你知道吗?也许他不该去死,我在之前还见过他一面,就在他跳楼的前几个小时,我们打了一个照面,我们擦肩而过,你能想到的,他的钱包就落在了我的手里!
阿来脸上没有了笑容,定定地看着我。我希望那是责备,愤怒的表情,我希望他对我大声斥责,破口大骂。我拿出那个钱包,对他说,就是这个钱包。
阿来退了退,没有接过钱包,他问我,你拿了他大概多少钱?
我把脸埋在手心里,大约好几千吧,三千多块钱!
阿来问我说,你觉得你会不会为三千多块钱跳楼,寻死?
我摇摇头。阿来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就是啊,兄弟,人家也不会为两三千块钱跳楼的,放心吧,应该不是你的错。他肯定是遇上别的事儿了。
我说,那有可能这钱就是救命的呢?老婆生孩子,老爸做手术,这如果是救命钱呢?
阿来的手还在我的肩上,他问我,你觉得这些钱够救命用吗?
我又摇摇头,阿来继续说,就是啊,所以这也不可能啊,放心吧,跟你是没关系的。
我推开他,朝他吼道,那如果你身临绝境,又身无分文了,你他妈会不会想到死呢?
阿来淡淡的说,不会啊,我可以去拿别人的啊!
我几乎歇斯底里,大声对他吼道,那是你,那是我,那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人家是个老实的本分人。我们可以不缺钱花,但是他为了生存就得每天奔波劳碌,发愁,每天把眉头锁得紧紧的,即使遇到绝境,他们也不会想到去偷去抢,他们只能去死!
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我在很小的时候,那时候已经嗜偷成瘾了,但我天生一副老实模样,没有人怀疑过我。我已经习惯一边假装帮着思考可能偷窃的人,一边看丢钱的人哭泣的模样,愤怒但是无助的表情。我虽然是耗子,但是不是狐狸,开始还愧疚难受,后来却毫无感觉,人心不就是练出来的吗?我害怕这样越来越不善良的自己,于是我就想给自己保持个底线,就是尊重人命,人命关天。那时候我迷上一种枪战游戏,我最喜欢冲出去被人打死,因为无论怎样,我们都是不死的,这里面的每个人都有无数条生命。但我知道自己无论怎样,都只有一条命。我玩游戏的天赋极差,每每被人打死,死得越多我就越觉得人不应该轻易死去,我虽然越来越轻贱自己的命运,但是却越来越看重自己的命。生命多宝贵啊,一次而已。每个人无数次幻想的明天,却经不起一点点意外。
但是,现在却有人因为我死在了我的面前。
阿来看着我,没有说话,他似乎在等我平静下来,过了很久之后,他对我说,你别钻牛角尖了,能让人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去死,肯定不是几千块钱的事。
我抬头对阿来说,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走错路了?
阿来有些生气,说什么呢?
我清了清思绪,脑子里有了一个似乎从来就没有过的念头,我对阿来说,也许,我们当初真的走错了路,如果我没有偷到那一块钱,也许现在的我还是一个学生,或者是一个做正当营生的人,我们可以不用鬼鬼祟祟,我们可以在阳光下生活。我们的生活就完全不一样,你不必每天幻想,我也不用去做梦,我们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人。而且,这个人也许就不用死。尽管我们可能不会相识,但是我们可能各自过得都好。你看现在我们不是都没事吗?没被抓住的贼,就不是贼,你说我们现在收手的话,做点别的事情,一样可以挣钱,是吧?你难道不想活得更久一点吗?
阿来看了我一会儿,呼吸急促起来,他真的生气了,他过来提起我的衣领,只是他没我高,于是他抬着头对我大声吼道,我没想活得更久一点,我只想活得更好一点。你发疯了啊?你以为妓女从良了就是黄花闺女吗?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从小就选择了的路,你才深情款款的向他示爱过呢!你做过一次贼,你就一辈子是个贼,这就是你的命。你能改变以后,但你能改变你的过去吗?你他妈还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就是个贼,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幸运的话,可以长久一点;不幸的话,明天就自己栽了,反正我们不是一直等着那一天吗?那就是结局。阿来把我重重推到椅子上,摔门而出,“砰”地一声,整栋楼都在颤抖。
其实记忆里阿来是个很温柔的人,他的个头就决定了他不可能霸气,他又不是拿破仑。他情绪永远稳定,那应该是他唯一一次对我发火,我激怒他了,而且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他不会打我,也不可能打得过我,即使还在绑着石膏的我。
我终于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这个城市里我的家里,不可思议的是,莫小丹竟然也跟着我回家了,我对她说,你怎么能跟着我呢?孤男寡女的,多不好啊。莫小丹笑着说,就是孤男寡女的才好啊,你不是我男朋友嘛。她带了少数的行李,当然还有和一把吉他。我出院的时候终于看见了莫小丹那个可怜的妈,莫小丹就那样跟在我屁股后面,她就那么一直望着,我能想象她看着我们的背影越来越小是什么感觉,还真是潸然泪下啊。我感慨的问莫小丹,你不觉得残忍吗?莫小丹说,你家离这儿也就半小时路程,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至于这样替我们感慨万千吗?
我收敛表情,哦了一声。
当我们走到我家楼下的时候,她指着名典水屋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抬抬头,告诉她,这是换纯净水的地方,要是咱家没水,你就告诉我,我打电话换。
莫小丹嗯了一声。
我依旧居住在我们当初居住的房间里,很长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居住了。现在这个房间里又多了个莫小丹,我觉得我应该将这里的故事完完全全的讲给她,从这个房间开始,从这个城市开始,然后讲到那些逐渐从我身边消失的那些人,阿来,安琪,还有九筒等等。我发现时光真是一件温柔的东西,她完成了你想做但做不到的忘记。我记忆里的完整故事不多,但是我愿意全部叙述给她。
我扛着莫小丹神圣的吉他,带她来到阿来曾经居住过的房间,说,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要写完一首歌,你可以在这里写完。
莫小丹点点说,好的。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晚上,莫小丹就提出了要求。
她对我说,我们去广场上放烟花吧!
我们来到这个广场时,已经特别晚了,这里所有跳舞的老人们都已经散了,我很佩服这些退休老人们的时间观念,总是能同时聚齐,又几乎同时散去。
我们买了不少烟花,扎着马尾辫的莫小丹拿着那些烟花燃烧的时候特别欢快,还高声的唱着歌,我坐在一边看着她,她还真不像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再她点燃了那个最大的烟花让其燃烧时,她飞奔到我面前和我并肩坐着,急切的对我说,快许愿,快许愿。于是我跟着她一起双手合十,两眼紧闭,但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我睁眼时,大大的烟花已经燃烧完了,我佯装责怪的对她说,你看你,真胡闹,好好的让我闭眼,你看,烧完了我才注意看。
莫小丹哈哈大笑,谁叫你傻啊,我让你许愿,又没让你闭眼,谁规定许愿就一定得闭眼?我就一直盯着它。说完她又拿出一根烟花棒,给我点着,递给我手里。我拿着这根烟花,看着它滋滋的烧着,莫小丹突然问我,你觉得这种飞快燃烧的烟花,像是什么?
我摇摇头。
莫小丹说,我问你,你觉得蜡烛和烟花,哪个美丽?
我不假思索的说,当然烟花啊!我还晃了晃我手里快燃完的烟花。
莫小丹没有没有肯定我说的得对不对,她对我说,大耳朵,你有没有想象过你的青春是什么样子?
我看着她,她很认真的盯着我的眼睛,我被莫小丹的问题问得呆住了,我似乎就这样一天天生活下去,早已经过了可以炫耀青春的年纪,我总是今天渴望明天,明天又渴望着下一个明天,总是今年看着明年,明年还望着来世。总想埋葬一段又一段时光,也许任何值得留恋的怀恋的东西最后都会被摆在祭台里,但是即使是曾经青春或者依旧年轻的我,也没有想过青春该是什么样子,我忘记了青春该是疯狂,忘记了青春该是阳光,忘记了青春该是轰轰烈烈和不顾一切。我将自己埋在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生活在阴影里,我一直讨厌却顺从着命运的安排,却忘记了时光曾给我永远赎不回来的馈赠。
我忘记了希望和期盼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忘记了温暖和感动这类美好的词汇,甚至不想煽情的去表达孤独和落寞这样的字眼,我总是面对着一个艳阳天面无表情的撇嘴,说昨夜有雨有风。
我手里的烟花已经燃烧完了,燃烧得真是漂亮啊!我抬头看着天,发现满天繁星,突然有想流泪的冲动。
莫小丹说,我一直觉得我就应该像烟花一样,那样用力的轰轰烈烈的燃烧一次,也许蜡烛燃烧的更长久,但是我觉得人就该像烟花那样灿烂美丽的燃烧一次,就像青春一样,也像生命一样。我知道生存,但也会想什么是理想,什么是生活!我生命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既然不能像蜡烛一样慢慢燃烧变老,我就更不愿负了时光,我不想带着无数遗憾进入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