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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不羁没成想自己放跑了妖,倒收来俩修行路上的“后生晚辈”,这还真是让人……有点小兴奋。
“咳咳,”使命感爆棚的冯不羁清清嗓子,才徐徐道来,“九天仙界,与既灵姑娘你想得一样,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帝也确实就是仙界的皇帝,神仙的头头,掌管整个九天……”
“但这仙界呢,你说它在天上也行,说它在海上也对,因为九天仙界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和被这五座仙山环绕其中的九天宝殿组成,仙山里住神仙,九天宝殿里自然就是天帝和帝后……”
“可这五座仙山虽成环绕,但距离九天宝殿的远近各不相同,彼此间的高低位置也相异。据说……呃,后面可就是道听途说了,毕竟我也没有亲见过,你们就随便听听吧……”
“据说岱舆和员峤距离九天宝殿最近,也是所有仙山里漂浮得最高的,坐星辰之上,与九天宝殿并肩,住的呢也都是一些有官职的上仙……”
“剩下三座仙山就相对漂得低一点,距离九天宝殿也就远了,住的都是小仙散仙,这其中最低最远的是瀛洲,不在天上,而是漂浮在东海尽头,所以很多求仙的人上不去天,便出海,传说真有成的,当然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了。”
一口气说太多,冯不羁停下之后连喝三碗茶。
一口气听了太多,既灵和谭云山沉默良久,慢慢消化。
最终,谭云山率先打破安静。
既灵不愿意承认谭云山比自己脑子快,但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还在捋那几座仙山的距离和关系呢,人家已经发现了重要讯息——
“冯兄,后面的都是道听途说了,难道前面的五座仙山环绕九天宝殿之景,你就亲见过?”
冯不羁刚喝上第四碗茶,一个没喝好,呛得咳嗽起来。
谭云山连忙拍拍他后背,温柔宽容:“没事没事,我不问了,你别紧张。”
既灵瞪大眼睛,她还在这里想给谭云山的敏锐叫好呢,结果这人真的就只是随便问问!
终于咳嗽完了的冯不羁也不给既灵说话时间,立刻借坡下驴:“说到应蛇为何身为上古五妖兽之一,却轻而易举被你打回原形,这就又得从那次围剿说起了……”
既灵:“……”
还没有人说到这里好吗!!!
“那次围剿,五妖兽虽侥幸逃脱,实则已元气大伤,再不可能恢复往日妖力,别说比不得上古时期,就是后世这些新的妖怪,但凡修炼到一定年头,都可以和这五妖兽比画比画。它们也清楚自己不复往日威风,所以自逃脱后一直蛰伏,有像应蛇这种找了条不起眼的护城河的,也有躲深山老林的,总之散落各处,销声匿迹。”
“就让它们这样跑了?”新听来的事情让既灵忘了去揪先前的疑问,只剩下满腹不甘心,“既然已经倾全力围剿,为何不剿个彻底呢?”
冯不羁道:“虽说围剿得胜,但如此大动干戈,仙界亦死伤无数,急需修生养息,加上逃走的五妖兽再没闹出大动静,久而久之,人世安稳,仙界自然也没必要再费心费神去搜寻捉拿一个掀不起大浪的老妖怪了。”
既灵越听越不平:“什么叫现世安稳?什么叫再没闹出大动静?槐城现在叫安稳?那么多人失踪不算大动静?你是没看到陈府家丁死得有多惨!”
冯不羁沉吟片刻,问:“是不是内里化成血水,只剩一副空皮囊?”
既灵讶异:“你也见到了?”
冯不羁道:“陈府的我没见,但在护城河里找应蛇的时候,倒捞上来十多具尸体,都是同样的死状,一碰就破裂,最终只剩一层皮。”
“那应该就是槐城失踪的百姓了。”虽已料到,但真听见,既灵还是觉着心里堵得慌。
冯不羁叹口气,道:“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上古妖兽吸人精气的方式同后世的妖完全不同,被他们吸过精气的人,骨肉尽灭,现在看,它们的妖力虽然不如从前,但修炼方法完全没变。”
既灵定定看他,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天上那些不作为的神仙:“放着这样的妖怪不管,你还觉得他们做得对?”
冯不羁没答话,好半天,才嘲弄地扯了下嘴角,带着不屑,又带点无奈:“这么和你说吧,我们站在地上,看周围发生的事情是大事,但人家在天上,看整个世间可能都只是一方棋盘。上古妖兽又如何,早就是闹腾不起来的小妖……”他说着伸出手,拇指指甲压到小指指肚上,作极微小状,“连粒灰尘都算不上,管他作甚?”
既灵看着冯不羁比出的刺眼手势,半晌,沉下声音:“他们不管,我管。”
冯不羁有片刻的愣神,而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既灵,再开口时,语气里已多了一分敬重:“姑娘师从何处,修的什么法,捉的什么妖?”
既灵抬手施礼,也难得正式回道:“既灵师从灵山青道子,修六尘真法,捉恶妖邪魔。”
冯不羁自认见多识广,结果人家姑娘这段自报家门里除了灵山他听过,其余皆是茫然,只好面上尬笑,以礼回应:“冯不羁,师从大苍山云松法师,修五蕴道,捉造孽妖。”
妖,亦有作恶与不作恶之分,有的修行者不管这些,见妖即斩,有的则会依据善恶再行动手,难得他俩都是后者。
问完既灵,冯不羁又转向谭云山,一脸好奇与期待。
谭云山放下筷子,郑重抱拳:“谭云山,一介凡人,读圣贤书,修礼仪道,不捉妖。”
冯不羁怔住,视线在谭云山和既灵脸上转了几个来回,他出水就见到这二位一个当饵一个施法合力捉妖,想当然就认为谭云山也是同行……
谭云山知道冯不羁误会了,立刻贴心解释:“她是法师,我是这家二少爷。”
冯不羁挠挠头:“那这家里的其他人呢?”
谭云山微笑:“跑了。”
几碗稀粥下肚,谭云山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而就在他吃饭的当口,那边的两位同行已经讨论出了一个不好不坏的结果——
冯不羁:“你确定把它打回原形了?”
既灵:“一条二尺来长的灰绿蛇,背部七寸处有双翼。”
冯不羁:“那就没错了。话说你是用什么法器打的,这么厉害?”
既灵:“净妖铃。”
冯不羁:“就这个小东西?”
既灵:“我施法给你看看?”
冯不羁:“不用不用,世间之大自有高人妙器,我信你。”
既灵:“只可惜,它已经逃进水里,再想抓就难了。”
冯不羁:“你可以换个角度想,它已重伤现形,除非吃仙丹,否则百年内再无可能作恶,抓不着就抓不着吧,槐城太平了就行。”
既灵:“槐城真的太平了吗?”
冯不羁:“那得看明早水退不退。”
谭云山不敢打扰这二位,到角落寻了把椅子,悄悄打起盹来。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的谭云山总觉得哪里不对,仿佛四面八方有怪异的风袭来,扰得他不安宁。终于,他百般不愿地挣扎着张开眼皮,发现面前似有一团黑影。
等渐渐看清那是一张距离极近的大脸后,谭云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谭老弟,你还真别说自己是一介凡人,”冯不羁仔细打量谭云山的脸,啧啧称奇,“刚在园子里差点被妖怪生吞活剥了,转头就能睡着,一介凡人可没你这样淡然从容的气度。”
坐在另一边围观了全程的既灵还以为冯不羁发现了什么呢,闻言没好气地笑道:“他不是从容,是心大。”
虽只相处几天,但既灵已经对谭云山略知一二。这人害怕的时候是真怕,但怕完了也是忘得真快,就像聊到谭员外对他的态度,无奈难过肯定是有的,可转瞬,就又自己把自己开解了,简直比佛门中人还放得下。
谭云山风雅一笑,坦然接受既灵的评价,且自有一番道理:“想开点没什么不好,世道已如此不易,何必再自己为难自己。”
“……”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到底哪里不易了!
“没见过娘,爹又不疼,大哥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连家产都不担心我争……”一桩桩,一件件,谭云山竟煞有介事数起来。
既灵决定以后要喜怒不形于色,否则不等说话,光一个表情,就让人把念头猜着七八分,太吃亏了!
冯不羁对谭二少的印象还停留在“舍身做诱饵”和“可怜兮兮喝粥”上,心里已对这个敢以血肉之躯面对妖怪的富家公子生出一丝钦佩,这会儿又见他这么惨,简直不忍心继续听了,索性抢白,换个话题:“谭老弟,你虽然不是修行中人,但能与应蛇周旋这一场,也算是命里机缘了,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防范之法还是要懂一些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兄长,那为兄就不能白受,来,我具体给你讲讲……”
话没说完,谭云山已经被冯不羁一胳膊揽住肩膀。
这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了。
谭云山心情复杂,其实他也知道冯不羁是好意,但那句“保不齐以后就陆陆续续遇上各种妖”,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
夜基本过去,再一会儿,天就亮了,但这一屋子三个人,除了谭云山时不时打个哈欠外,其余二者皆了无倦意。只不过冯不羁精神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听众”,既灵精神是因为心里惦记着逃走的应蛇。
然而对方已经逃走了,以那样小的原形,随便想藏在哪处山野河泽都轻而易举,她就是坐在这里把头发纠结白了,仍束手无策。
“真的啊,厉害。”耳边传来谭云山的轻呼,声音不高,但情真意切。
“过奖过奖,我毕竟修行有年头了,这点雕虫小技还是有的哈哈哈……”谦虚得毫不走心的是冯不羁,浑厚笑声里满是得意与自豪,“我再和你说我前年遇上的那只妖怪,那可真是我遇见过的最狡猾的妖,能耐不大,但特别鬼!我不诳你,就算九天仙界派人下来,都容易着了它的道,但我是谁啊,我吃过的盐比那妖怪喝过的露水都多……”
“传授防范之法”怎么就变成了“回顾光辉过往”,既灵不清楚,反正她注意到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相谈甚欢了。冯不羁主要是讲,谭云山主要是捧,但讲者兴致高昂,捧者回应到位,于是一个越讲越欢腾,一个越捧越娴熟。
这会儿,冯不羁正手舞足蹈地比画那妖怪怎么怎么诡计多端,与刚从池塘里冒出来的落魄样截然不同,虽还是那一身衣服,但此刻的他满面红光,周身都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的如虹气势,就哪怕现在有妖在附近,也得躲着他走。
谭云山则是截然不同的而另外一种风采。
若冯不羁是英雄如烈火,那谭云山现在就是君子如静水,甭管冯不羁怎么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他就笑盈盈地听着,间或看准时机送上一句“厉害”“佩服”“冯兄真乃高人也”,话不用多,几个字,就让冯不羁如沐春风。
“咱俩拜把子吧!”不知被谭云山的哪句话触动了心弦,冯不羁忽地来了这么一句。
不仅既灵愣了,谭云山也有点被惊着。
冯不羁看看他俩的表情,末了解释似的一声长叹:“同道易得,知己难求啊!”
既灵扶额,怎么就知己了?!
再忍不了,她先白一眼谭云山,谴责他欺骗别人感情,再看向冯不羁,直接点破:“你别太当真了,他那是敷衍你呢,左耳朵听右耳朵冒,根本没往心里去。”
本以为这话说完,冯不羁要么和她分辩,要么去找谭云山求证,不料哪种情况都没发生,人家冯大师直接点头,认了:“我知道啊。”
既灵怔住,语塞。
冯不羁继续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么痛快说过话了。你说他敷衍,但有些人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呢,他坐在这里听我讲了几个时辰,一直笑模笑样,再不走心,于我看来也是难得的真心了。”
谭云山不语,只微笑轻摆手,那叫一个谦虚。
既灵讨了个没趣,又见谭二少如此,简直想一脚踹过去。
冯不羁将二人的“眉目传情”尽收眼底,好笑之余,又生出一丝感慨,便颇为语重心长地对既灵道:“你这个小姑娘啊,就是凡事太较真。”
既灵觉得这话好没道理:“不较真,难道要糊涂过日子吗?还有遇上厉害妖怪的时候,不较真,难道就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跑吗?”
冯不羁几乎没半点犹豫地点头:“当然。人外有人,妖外有妖,我们不可能灭得掉每一只,留得性命在,方能多捉妖。”
谭云山也凑过来:“人生在世,别为难自己……”
既灵牙根痒痒:“这话你已经说过了……”
谭云山静静看了她片刻,补完后半句,“也别为难别人。”
屋里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只一盘不知何时被何人摆在屋角几案上的果子,发出几丝清新的香。
冯不羁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求助似的看向自己的谭老弟。
谭云山老神在在,给了冯兄一个“放心,她是一个非常文静的好姑娘”的眼神。
冯不羁回忆起既灵站在池塘绳索上的凌厉身姿,总觉得谭老弟可能……过于自信了。
既灵垂着眼睛,思索着谭云山那最后半句话,她想得很认真,以至于对屋内气氛的骤然转变毫无察觉。
虽然文静与否有待商榷,但有一点谭云山判断得很准,那就是既灵没生气。
原本也没生气的理由。
甚至,既灵思索后觉得谭云山说得不无道理。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急性子,有慢性子,有勇敢的,有怯懦的,有迎难而上的,也有顺其自然的,她不能拿自己的做法去要求别人,就像之前生生让谭云山饿了那么久,现下想来,若不是为了守护谭家周全,他恐怕也不会答应自己。
想是想通了,但难免有失落。
犹豫再三,既灵还是直截了当问出了口:“如果应蛇不是出现在谭家,而是出现在别的地方,你还会帮忙捉吗?”
谭云山收敛起玩笑,缓缓摇头:“不会。应蛇出现在谭家,形势所迫,我只能以卵击石,但若它出现在别的地方,压根儿与我没关系,难道我还要主动去找石头撞吗。”
既灵点点头,踏实了。
自己想通和听见对方直接说是两种感觉,前者多少有些许憋闷,后者就比较让人释然了,虽道不同,但相识一场,彼此真诚,日后回忆起来这位有过一战之缘的谭二少,也……
“既灵姑娘,我不会的!”冯不羁一拍桌案,打断……不,生生拦路抢劫了既灵的思绪,“我会继续寻找它,消灭它!一来,它是恶妖,为民除害是修行者的本职;二来,这是我第一次遇见真正的上古妖兽,更难得的是我竟然还可以同它搏上一搏,且胜算不低,那我怎么可能放过它,光想想那面对面的场景都激动!!!”
既灵不自觉向后靠紧椅背,生怕被冯不羁的“火焰”给燎着。
谭云山却眉目舒展,拱手抱拳:“冯兄,我是真羡慕你这股子世间少有的热烈豪情。”
冯不羁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言重了言重了,哪有你说得这么……这么……”
冯不羁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谭云山贴心解围:“不是客气,是真心话。”
既灵看不下去了,伸手朝谭云山挥一挥,调侃道:“你也夸夸我呗。”
谭云山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既灵看着他嘴角可疑的弧度,不自觉警惕起来:“先来段……假话?”
谭云山莞尔,随即开口:“你很厉害,一个姑娘家习得一身本事已属不易,你还能常怀一颗救人于危难的大善之心,更难得。”
既灵被夸得脸上一热,旋即反应过来,假的,都是假的……这简直是她遇见过的最让人酸楚的夸赞。
“那真话呢?”已经被重伤了,就不差最后一下了,既灵觉得必须死个明白。
谭云山显然很满足她的反应,连声音里都带上笑意:“你真的很好看,粉雕玉琢,灵动秀丽,眉如青黛,目若星辰……”
“谢谢。”既灵无情打断谭二少飞扬的文采,起身出屋,“我找点吃的去。”
离开房间很远,既灵才用力揉脸,终于把那忍不住往上的嘴角给压了下去。
幸亏跑得快,再听下去,她容易走路都飘。
从古自今,人都是喜欢听赞美的,既灵以为自己能免俗,遇见谭云山,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谭二少不仅夸得真诚,还能一口气不重样地夸,辞藻花样翻新层出不穷,真乃古今第一捧。
难怪冯不羁愿意和他聊上几个时辰,既灵想,若谭云山早拿出这本事,她可能就脑袋一热,放他一马,自己下池塘去当诱饵了。
这厢既灵飘飘然,那厢谭云山则意犹未尽。
实话实说,招架不住的既灵比运筹帷幄的既灵有意思多了,也更可爱。
冯不羁看看“恋恋不舍”的谭云山,又看看因某位姑娘离去得匆忙而没有完全带上的门板,难得起了恻隐之心,遂拍拍谭云山肩膀道:“老弟啊,差不多得了,万一人家小姑娘当真了怎么办。再说你讲的虽然都是好话,可毕竟也是撒谎,违心话说太多可是损德行的。”
谭云山好笑解释:“说她修得一身武艺不简单是真话,只是想逗她,才说那是假话。”
冯不羁叹口气:“我说的是后面的,你夸她好看的那些,哪个姑娘会因为你夸她本领高强而羞涩啊!”
谭云山一脸无辜:“后面的更是真话啊,我是真觉得她好看。”
冯不羁愣了,好半天,他才恍然大悟,继而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我懂了,虽然才几天,但患难见真情,嗯,也是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