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与白术一同坐在马车里的百草却有些恍惚了,换做男儿装与白术称兄道弟,总会让她记起与薛崇礼一起在江湖上玩闹的那五年。
那时,她虽然改了面容,却是她这半生所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没有爷爷盯着整日里去研究那些医家经典与族中前辈的手札,不用再怕会听见师兄那故作老成的说教,不会被那“回生谷”的担子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已经很久都不会去想那五年了,无拘无束,随性而活。
可是为她五年的任性付出代价的却是,不是死别……更胜死别。
“谷主,我们到了。”
白术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车,此时正掀了帘子等她。
百草缓了缓,就着白术的手向下一跃,待离得他更近些,才拉着他的衣袖,“白术哥哥,今日便让我做一次任性的妹妹吧。”
闻言,白术那万年不变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死死地盯住她的脸,似在辨识她话语中深藏的意思,又似在用心去记忆,将百草此时的依恋和脆弱雕刻在心上,哪怕,它会慢慢划成一道长长的疤。
“好。”许久之后,才听见他的声音,倾尽了他此时所能给出的所有温柔。这一次,他逼着自己不去深究这句话背后藏着的前缘旧果。
二人并肩而行,穿梭在人海中,白术下意识地将百草护在自己的臂弯里,任由人群将二人挤着,推着。
对于白术的爱护,百草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时间,种种情绪交杂。胸膛里,暖暖的,却也是微微疼痛的。
其实她方才的话并不对,除却茯苓外,他们的年龄确实都能做她的哥哥了。可她却是一直在任性罢了,那五年是,此次带着三人出谷……也是。
思来想去,高楼之上已有锣鼓作响,看来今日这招亲的主角也该登场了。
前来围观的人群之中,喧哗声也渐渐默了,倒是让她分出些心思来观察这会场。
众人跻身的地方像是一方小广场,正对的是一幢三层高楼,乃是钟家名下的“清泉家酒”。因着这日子,不仅酒楼上下张灯结彩,就连左右邻里挨着的商铺餐馆也都在门前接起了大红的绸布,处处贴着红色的布绢花儿。细看之下,虽远远不如当初的历王府那般精致金贵,却较之喜庆多了。
四下里又静了静,自那楼中二层辟出的观景台上缓缓走出了一男二女,身后赘着四个年轻婢子。
男子着了一袭黛色长袍,身材颀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想来,这位便是钟府的老爷,二个新嫁娘的爹爹了,倒是一副中年睿智的面相。只是,怎的这位即将做了人家岳丈的人不显欢喜,那表情……倒像是急中含苦?
他身后钟家的这两个姑娘皆是大红喜服披身,倒也生的国色天香,着实不枉如此多的青年才俊为之奔走。
“各位,我钟某人在此先谢过各位俊杰的捧场。今日老夫的两个爱女就要在此抛绣球招亲,凡是到场的年轻男子,家中尚无妻小的皆可成为老夫的贤胥,两女的嫁妆便是我整个钟府之财。关于成亲的诸多事宜,钟府已筹备妥当,唯一的条件便是,今日必须拜堂成亲。”
钟老爷的话音刚落,四下里又开始讨论起来。
“这钟府可真大方,送嫁妆便送出了整个钟府啊。”
“诶,玉码城中谁人不知这钟老爷膝下无子,对着两个女儿疼爱有加,那可是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
“哪有这等好事,钟家的两个小姐看着可都是美人儿,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是啊,是啊,这二小姐才十三芳龄而已,怎会如此急于嫁人呢?”
“去去去,不想来也没人逼你,还省得在这占着位置。”
百草听此更加觉得事情有古怪,与白术悄悄对了个眼色。
这时,台上的钟老爷又发话了,“这是长女钟韵锦,这是小女钟韵绣,招亲开始,各位可准备好啊。”
长女钟韵锦上前一步,接过婢子从托盘中捧出的花球,向着台下的某一处望了一眼。
不巧,正是百草与白术所站的方向。果然,钟大小姐的花球直直抛向了此处。看来,钟家确实早已盯上他们了。
附近已有人伸手去抢,五六个人撞在一起,好生狼狈。却见黑压压一片人群中,一抹素白的影子飞身而出,单手提过花球,脚尖变换后,人已经到了钟家人所在的高台上。
那姿态真潇洒至极的。
一阵哄闹声过后,有人扫兴而归,有人退出圈子,在外看起了热闹,有人则是摩拳擦掌,准备抢下第二颗花球。
百草也随着众人赞叹了一声,而后促狭地看向高台,那里,与钟大小姐笑语相谈的正是白术。呦,姑娘可脸红了呀。
要说今日这巧事还真不少,二小姐的花球被一二十出头的男子以同样的方式抢了去。那身法,瞧着也是极其玄妙的。
百草不由看向那人起步的地方,人影骚乱处,一白衣美郎正含笑望着台上,台上的少年却对台下端端庄庄施了一礼,主仆礼。
那台下的男子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转向百草,以眼神对视,同样回以她一笑。
这人,可以说敏感,能够捕捉到她下意识削弱的眼神,可看他身骨,瘦弱,娇嫩,面上之色稍显苍白,分明不像习武之人。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仅仅以个眼神交流,二人便明白了对方此时身份,都是此事关联之人啊。
这,是个聪明人。
不过他给她的感觉却让她浑身一颤,心窝刺疼。他……像极了薛崇礼,尤其是那双眼睛,太过干净,让她这已心藏黑暗的人自惭形秽。
从前,她也是这般,从他的眼中,就可以读出他所有情绪,他,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啊。
这人,也是。
慌忙地别过头,小心翼翼地避着他疑惑的探究,可脑海中却总会浮现出那双黑白分明、清澈透亮的眸子,时时刻刻,灼烧着她在心里布下的层层禁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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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定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什么。
白术下来寻她时,见着的便是这样一个失了魂的布偶,面上一点血色也无,眼中浸着点点湿意,浅色的瞳孔反常地放大,里头,除了恐,就是慌,再无一丝神采。
犹豫了一下,白术上前,轻轻抱住她的身子,一手在背后缓缓地拍着,低声安慰。
“别怕,我在,我在呢。”
置身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直到钟老爷亲自过来唤人,百草才稍稍安定了些。
白术又换上一副近乎完美的笑容,介绍道:“这是舍妹,打小顽皮惯了,今日非要换上男装也来凑个热闹。”对百草的性别并未多做隐瞒,这钟老爷定是已经晓得了客栈前那一幕,不如大大方方承认,免得多此一举,徒惹人怀疑罢了。
既然马上就要成亲拜堂,此时,一行人便被接到了钟府。在府中绕了一圈,仍是觉得奇怪,可又找不出那怪异之处。
此时,两位姑爷已经被安置着去沐浴更衣了,带着她和那男子闲逛观赏的是府中内院的一位管家。
这男子便是先前与她在台下对视的那一位,据说,这是那二姑爷的兄长。
这一番观察下来,的的确确不是个习武之人,他那仆从的武功倒尚且能看,估摸着又是哪个大家族的子弟出来见世面的。
文弱公子,斯文如厮啊。
再见,她已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管如何瞧他,眼前也不会出现另一个人的影子了。而且,相处下来才发现这人确实是极其单纯的,与他相处竟莫名地令她心安。
“管家,我与这位姑娘自行游逛便好,你大可去忙自己的事。”
“怠慢之处,还望二位海涵,如此,老奴便去了。”那管家听出他的推脱之意,也不再自讨没趣,竟真的走了。
“在下姓裴,单名一个秀字。”
裴秀,倒是个好名字,迎着他明晃晃的笑容,百草也报上自己的名字。
“长辈赐名,百草,至于家族姓氏,不提也罢。”“百草”二字确实是族中长辈所赐,只不过不是名,而是字罢了。
“是秀唐突了。”裴秀的笑容更大了些,只是这耳朵怎么红了,不会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吧,还真是单纯啊,这下换成她不好意思了。
“无妨的,无妨的。”
“既然无妨,秀与姑娘又难得兴致相投,不如往后就以彼此的名讳相称吧。”
“裴秀?”她还没能学会如何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百草姑娘……你若是唤我一声‘秀’也是可以的。”裴秀那双会说话的眸子里是真挚无欺的欢欣。直觉告诉他,这姑娘是个有故事的人。
“你唤我作‘百草姑娘’,我却要唤你‘秀’,于礼法不合。我还是觉得‘裴秀’二字甚佳,甚佳。”她现在比较担心的是白术那边,这人一走便没了消息,这钟府也怪的很。
裴秀心中叹气,他唤他‘裴秀’,总是比‘裴公子’听着欢欣些,罢了。他平时最重礼法,此时才觉出礼法束人。
“是不是觉得少了点什么?”裴秀忽然问道。
嗯?确实啊,整个钟府已经逛遍了,感觉是少了什么……
“没有新房!”虽然一路上见了很多贴着喜字的房间,却没有一间有作为新房该有的布置,明明说要在钟府过完三日的,怎能不备新房?这个时间竟是一位外宾也没见着。
看来不光有鬼,是根本不想让他们成亲。那白术他们,可能有危险了。
“百草姑娘,令兄可真是来娶亲的?”还在为白术性命担忧地百草“唰”地回过了头,她忘了,或许正是因为心思单纯,而天赋异禀,裴秀,人可聪明得很。
又想到她和裴秀交情不深,对方又来历不明,对上他,她的防心是差了些。当下,脸便冷了下来,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冲了些,“那么你呢?你和你那随从又为何而来,裴公子?”说是兄长,可她却见过这所谓的“兄长”对亲弟行的主仆之礼坦而受之。
“秀专为此事而来。”裴秀说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将百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正当她被打量的浑身不自在时,裴秀才恍然大悟。“百草姑娘,你可是生气了?秀并非有意欺瞒,只是,秀确实为这件事困扰许久……你……又为何搅进这摊浑水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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