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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1 / 1)

朱先生已不再教学。生员们互相串通纷纷离开白鹿书院,到城里甚至到外省投考各种名堂的新式学校去了;朱先生镇静地接受那些生员礼仪性的告别,无一例外地送他们到白鹿书院的门口,看着他们背着行李卷儿走下原坡;后来朱先生就催促他们快些离开,及至最后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中坚分子时,他索性关闭了书院。彭县长亲自招他出马,出任县立单级师范校长。干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县长提出辞呈。彭县长大惑不解:“我听说你干得很好嘛!他们都很敬重你呀!怎么……”朱先生笑笑说:“我是谁聘的校长哇?!”彭县长连连摇头否认:“那是先生多心了。”随之就询问起辞职的真实原因,是经费不足还是有谁闹事?如果有捣蛋的害群之马,把他干脆解聘了让他另择高枝儿就是了,何必自己伤情动气辞职?朱先生朗然笑着否认了县长的猜疑,自嘲地说:“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过是一只陶钵——”彭县长一时解不开。朱先生解释说:“陶钵嘛只能鉴古,于今人已毫无用处。”彭县长诚恳地纠正说:“先生太自谦了。这样吧,你干脆到县府来任职。”朱先生摇摇头说:“我想做一件适宜我做的事,恳请县长批准。”彭县长畅快地说:“只要先生悦意做的事尽可以去做,如需卑职帮忙尽管说出来。”朱先生就说出经过深思熟虑的打算:“我想重修本县县志。”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书院,组织起来一个九人县志编撰小组,自任总撰。另八位编撰人员全是他斟酌再三筛选的才富八斗的饱学之士,有他旧时的同窗也有他后来的得意门生;他们全是关学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县内各乡灿若晨星却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贤达,仁人君子;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躬耕垄亩以食以帛,农闲时诵读批点自尝其味;他们品行端正与世无争童叟无欺,为邻里乡党排忧解难调解争执化干戈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乡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个一个徒步登门拜望,恳请出庐。他们对于编修县志的事十分合意,却几乎一律都要谦让自己才疏学浅,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爱器重,当然是难得的学习机会,锻炼机会,也是为本县贡献微薄心力的机会。他们和朱先生聚集在白鹿书院,开始了卷帙浩繁的庞大工程。他们披阅历代旧志,质疑问难,订正谬误,删繁补缺,踏访民间,工作细密而又严谨。黄昏时分,他们漫步于原坡河川,赏春景咏冬雪;或纳凉于庭院浓荫之下,谈经论道,相得益彰。他们感激朱先生把自己从日趋混沌纷攘的世事里拉出来,得到了一个最适宜生存的环境和最可意的工作。

伏天一个溽热难熬的傍晚,树叶纹丝不动,湿热的气流从低洼的河川里膨胀起来,充溢到原坡的沟壑间,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坐在院子里纳凉,书院四周和院庭里高可参天的古柏古槐和银杏树,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着灼人的光焰,在酷热喧嚣的伏天独辟一方清爽宜人的乐土福地。彭县长走进院子,慨然道:“这大概是全中国最宜人的一坨地方罗!”朱先生和诸位同人一齐站起来,礼让彭县长坐下。朱先生说:“彭县长难得闲暇……”彭县长苦笑着摇摇头,自嘲地说:“卑职县长徒具虚名,实实在在只是一名粮秣官儿了!”

近日,乌鸦兵的一个团长带着百余名士兵进驻本县指挥一切领导一切,实际上是一切都不领导也不指挥,只是领导指挥为围西安城的二十万人马征集粮草,彭县长以及他的全部官员都围绕着粮秣一件事奔忙。他气愤地说:“这些乌鸦兵肯定是世界上最坏的一杆子兵。他们连一年收几季庄稼都搞不清,只是没遍没数地征粮。粮秣已不是征而是硬逼,现在已经开始抢了。百姓从怨声载道到闭口缄言,怕挨枪把子啊!”彭县长说着就激奋起来,“我为民国政府一介县长,既然无力回天,只好为虎作伥。想来无颜见诸位仁人贤达,更愧对滋水父老啊!”说时喉哽语塞,热泪涌动。在坐的先生们接连发出沉痛悲怆的叹息。朱先生说:“得熬着。”彭县长说:“熬不住了哇!我的国民县府成了乌鸦窝罗!那些白腿子乌鸦从早到晚出出进进吵吵呱呱骂骂咧咧,满嘴粗话浑身匪气,叫人听着硌耳看着碍眼,我出了县府大门就不想再进去。”朱先生还是重复着一句话:“还得熬着。”彭县长苦笑着说:“朱先生,我来跟你编县志行不行?”朱先生笑着说:“我敢要你吗?”彭县长发泄一通,唠嘈一通,倾吐一通,觉得心头松弛了,又轻声问:“朱先生,乡民盛传你能打筮算卦,你给我掐算一下,乌鸦啥时候飞走?”朱先生故作神秘地说:“天机不可泄漏。”众人都笑了。彭县长又向朱先生索要一帧手迹。朱先生慨然应允,取来笔墨纸砚,在院中石桌上铺开宣纸,悬腕运笔,一气呵成四个大字:

好人难活

第二天清早,厨师从县城买菜回来告诉朱先生,县城纷传彭县长昨夜弃职逃走,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随之叹惋:“他熬不住了。”

末伏一个雷雨之后的傍晚,暑热驱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们倾巢而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骤雨初霁后的山川气韵,结果一个个粘着满脚黄泥,满腿湿漉漉地回到书院。门房的徐秀才神情紧张地把一封信交给朱先生说:“两个兵送来的。”朱先生接住拆开一看,瞅着众位先生狐疑的脸色说:“唔!狼来了!”随之吩咐徐秀才说:“你到村子里去买两只狗来,买不下就借。要大狗恶狗。”徐秀才眨巴着眼问:“先生买狗做啥?”朱先生笑说:“狼来了就得狗咬嘛!”随之又吩咐厨师说:“你明日给咱做一样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锅。”厨师说:“肉耐火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说:“你就往一锅里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编辑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里做事,院子里异常静谧。大家都在期待狗叫。两只蓝色颈羽的小鸟从银杏树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飞落到院子里湿漉漉的方砖上,发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声。第一声狗叫惊得两只小鸟箭一般射向空中。两只狗的叫声愈来愈疯狂,混沌狂乱的吠声在书院里的墙壁上碰撞回旋。狗咬了一阵就停息下来,大约来人退走离开了。突然狗又疯狂地咬起来,大约来人又踅磨到门口来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着大门口,又瞅瞅朱先生的书房。狗咬声又停下来。朱先生在两只狗第三次咬响的时候走出书房,疾步走过院子,左手习惯性地撩着长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来人领进大门,在院子里朗然宣呼:“刘军长来看望诸位,快出来迎接。”同人们纷纷走出屋子与一身戎装的刘军长打躬作揖。刘军长说:“打扰打扰!”朱先生说:“哪里哪里!机缘难得。错失今日,怕是再也难得一睹将军风采了。”刘军长爽朗地说:“待我坐定省城,一定常来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顾招呼大家在院里石凳上坐下。刘军长问:“听说先生在编县志?县志里头都编些啥呀?”朱先生说:“上自三皇五帝,下至当今时下,凡本县里发生的大事统都容纳。历史沿革,疆域变更,山川地貌,物产特产,清官污吏,乡贤盗匪,节妇烈女,天灾**……不避官绅士民,凡善举恶迹,一并载记。”刘军长问:“我军围城肯定也要记入你的县志了?”朱先生说:“你围的是西安府不是围的滋水县,因之无权载入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射鸡(击)征粮及粮台失火将记入本志;你的团长进驻本县吓跑县长,这在本县史迹中绝无仅有,本志肯定录记。”刘军长哈哈笑起来:“是吗?这个县长也太胆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说:“县长软得像块豆腐。”

刘军长笑毕,说他今日来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头一件,围城成功进驻省城以后,将邀请朱先生给他做私人老师,教诲圣书习练笔墨,因他出身草莽识不下一箩筐大字。朱先生说:“我得先讲一条,你得脱了这身戎装,把枪扔了,我才敢伴君念书习字。我比彭县长的胆子更小哩!”刘军长满口答应:“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枪撂到城河去,兵交给旁人去带。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说:“那么这件事就等你进城以后再说。第二件呢?”刘军长说:“请先生赐赠一幅字画儿。”朱先生说:“我只会写字不会画画儿。人常说‘乘兴挥毫’,兴所至而毫生辉。待军长攻城成功,我定当挥毫庆贺。再说第三件吧!”刘军长不好强求,就说出第三件事来:“我一进关中就闻听先生大名,说先生能识天相,能辨风雨阴晦,能知吉凶灾变,能预测后事。请先生给我算一卦,何时围城成功几月进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绝:“刘军长你进不了城。”

刘军长猛乍愣住,脸色骤变。同人们也都绷紧了脸瞪瓷了双眼气不敢出。朱先生随之款款地笑了:“我两只柴狗把门,将军尚不得入,何况二虎乎?”当作笑话说罢就哈哈大笑起来。众位先生也都轻轻吁出一口闷气。守城的两位将军的名字里都有一个虎字,人称二虎。军人尤其忌讳这个。刘军长说:“这种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说到我当面。”朱先生接住说:“只有军长你来,我才有兴头儿开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刘军长说,“那就请先生正儿八经给我算一卦,何时攻城成功?”朱先生扬起头闭上眼,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另外四个指头上灵巧地弹着掐着,口中念念有词:“城里守军二万不足,城外攻方二十万有余,按说是十个娃打一个娃怎么还打不过?城里被围五个月之久,缺粮断水,饿死病死战死的平民士兵摞成垛子,怎么还能坚守得住?噢噢噢,账还有另一个算法,城里市民男女老少不下五十万,全都跟二虎的将士扭成一股坚守死守。要把那五十万军人民人全部饿毙……大约得到秋后了。对!刘军长——”朱先生睁开眼说:“秋冬之交是一大时限。见雪即见开交。”刘军长听了忽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先生真是神啊!见雪即见开交。正应了我的命!我的字是雪雅。”

朱先生当即招呼他们吃饭,厨师给每人送上一碗豆腐烩肉的菜和两个蒸馍。刘军长吃了一口就咧着嘴皱起眉头:“朱先生你的厨师是不是个生手外八路?”朱先生说:“这是方圆有名的一位高手名厨。”刘军长说:“豆腐怎能跟肉一锅熬?豆腐熬得成了糊涂熬得发苦肉还是半生不熟嚼不烂。哈呀竟是名厨高手?”朱先生说:“豆腐熬肉这类蠢事往往都是名师高手弄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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