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子霖在厢房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便忙拱手问候。白嘉轩停住脚说:“我找大叔说件事。”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压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轩走进上房的屏风门就叫了一声:“叔哎!”鹿泰恒从上房里屋踱出来时左手端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右手捏着一节冒烟的火纸,摆一下手礼让白嘉轩坐到客厅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在烟壶里灵巧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优雅。白嘉轩说:“大叔,咱们的祠堂该翻修了。”鹿泰恒吹着了火纸,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纸迅速烧出一节纸灰。鹿泰恒很快从愣怔里恢复过来,优雅地把火纸按到烟嘴上,优雅地吸起来,水烟壶里的水的响声也十分优雅,直到噗的一声吹掉烟筒里的白色烟灰,说:“早都该翻修了。”白嘉轩听了当即就品出了三种味道:应该翻修祠堂;祠堂早应该翻修而没有翻修是老族长白秉德的失职;新族长忙着娶媳妇埋死人现在才腾出手来翻修祠堂咧!白嘉轩不好解释,只是装作不大在乎,就说起翻修工程的具体方案和筹集粮款的办法。鹿泰恒听了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和子霖承办吧!我已经老了。”白嘉轩忙解释说:“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说:“你爸在世时,啥事不都是俺俩搭手弄的?现在该着你们弟兄搭手共事了。”随之一声唤,叫来了鹿子霖:“嘉轩说要翻修祠堂了,你们弟兄俩商量着办吧。”
整个一个漫长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翻修祠堂的工程已经拉开。白嘉轩请来了第五房女人的父亲卫木匠和他的徒弟。整个工程由白嘉轩和鹿子霖分头负责。鹿子霖负责工程,每天按户派工。白嘉轩组织后勤。祠堂外的场院里临时搭起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饭。厨师是本村里最干净最利落的几个女人。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调笑打诨,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两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轩提出的一个大胆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响应: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凭自己的家当随意捐赠,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实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责怪。修复祠堂的宗旨要充分体现县令亲置在院里石碑上的“仁义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赠多少,修复祠堂所需的粮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轩把每家每户捐赠的粮食记了账,用红纸抄写出花名单公布于祠堂外的围墙上,每天记下花销的粮食和钱款的数字,心里总亮着一条戒尺:不能给祖宗弄下一摊糊涂账。整个预算下来,全体村民踊跃捐赠的粮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个工程竣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原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那个曾经创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纪录的白嘉轩原本没长什么狗毬毒钩,而是一位贵人,一般福薄命浅的女人怎能浮得住这样的深水呢?
这年夏收之后,学堂开学了。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两姓列宗列祖显考显妣的神位,每个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格,整个神位占满了五间大厅的正面墙壁。西边三间厦屋,作为学堂,待日后学生人数发展多了装不下了,再移到五间正厅里去。东边三间厦屋居中用土坯隔开来,一边作为先生的寝室,一边作为族里官人议事的官房。
白嘉轩被推举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两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让他给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见了妻弟白嘉轩和鹿子霖,竟然打躬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生站起,几乎同声问:“先生这是怎么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昂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轩也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子霖也大声谦和地说:“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于是就近推荐了白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学识渊博却屡试不中,在家一边种地一边读书,淡泊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情性。两人拿着朱先生亲笔写的信找到徐家园,徐秀才欣然出马到白鹿村坐馆执教了。
辟作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和独凳。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然坐在里边。鹿子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餜子。两支红蜡由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在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后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
按预定的程序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汉,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盘着两条红绸。俩老汉走上祭台,把一条红绸披到白嘉轩肩上,把另一条披到鹿子霖肩头。老者说:“这是民意。”
傍晚,白嘉轩脱了参加学堂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饭前必须给牲畜铡好青草。鹿三用独轮小推车从晒土场往牲畜圈里推土垫圈,脸上眉毛上扑落着黄土尘屑,他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把青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鹿三双手按着铡把,猫腰往下一压,“咔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上都染上一层青草的绿汁。“应该让娃娃去念书。”白嘉轩说。“那当然。念书是正路嘛!”鹿三说。“我说黑娃应该去念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鹿三说,“快擩草!甭只顾了说话手下停了擩草。”白嘉轩擩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马驹骡驹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那个慌慌鬼!生就的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状元,富家多纨绔。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白嘉轩笑着说,“日后黑娃真的把书念成了,弄个七品五品的,我也脸上光彩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你割我割,咱俩谁能腾出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白嘉轩说,“秋后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上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亲吼喊起来,他正要挎笼提镰去割青草,却听鹿三说:“把草镰和草笼撂下,掮上板凳上学去。”黑娃愣在院子里,似乎不大情愿地丢下笼和镰,说:“拿啥念哩?没有书,没有笔,也没有纸。”鹿三说:“你先坐到学堂盘一盘你的野性子。笔咧纸咧书咧缓两天再买。你要是盘不下性子,还是窝不住的野鹁鸽,花钱买书买纸我就白撂钱了。”
黑娃把一只独凳掮上肩膀,走进祠堂大门。徐先生穿着褐色长袍背抄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看见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儿子的手说:“给先生行礼。”黑娃弯腰低头鞠躬时,肩上的凳子摔了下来,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脚背。鹿三顺手抽了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意地说:“送进去。嘉轩给我说过了。”鹿三拉着儿子进入学堂,找到马驹和骡驹的方桌,在一侧放下凳子。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毛笔递给黑娃:“俺爸叫我给你。”鹿三竟然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着那支毛笔,拔下笔帽,紫红的笔头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山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的后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蓬松的粗尾巴。他拼命追赶,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总是惦念着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现在,他突然想到要是抓住那只狐狸,能栽多少毛笔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绿汁,指头肚儿变成紫黑色,捏着光滑的笔杆和绵软的黄色仿纸总觉得怯怯的。徐先生进来,领着学生念书。黑娃没有书本,就跟着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学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没有同学间的陌生,只有对于念书生活的新鲜。三五天后,随着新鲜感的消失,黑娃就觉得念书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亲几乎天天晚上都要给他敲一次警钟:“黑娃,你要是不贪念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烦地说:“干脆还是叫我去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