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光这般一喝,那边松树之后悉悉索索会儿便低头走出了一个人。
“臣沈文俊见过长生公主。”
长生看着眼前躬身行礼之人,“新科状元郎沈文俊?”今晚上的第一青年才俊?
“是。”沈文俊应道,倒是比方才沉稳了几分,“臣不胜酒力,像陛下告了罪出来醒醒酒,不想冲撞了公主凤驾,还请公主恕罪。”
长生看向了凌光,无声问她这人是皇帝陛下弄来跟她邂逅的,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凌光摇头,她也不知道。
好吧。
长生道:“今日琼林宴,各位新科进士方才是主角,哪里有冲撞本宫一说?状元郎严重了。”
“谢公主不怪罪。”沈文俊继续道,说完,便抬起了头。
长生挑了挑眉,见他神色倒也没什么僭越或者不该有的意思,也便没生气,不过也不打算再在这里待下去,“状元郎便慢慢醒酒吧,本宫就先回了。”
“恭送公主。”沈文俊作揖道。
长生颔首,起步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状元郎来这醒酒多久了?可曾见了其他人?”
“未曾。”沈文俊道。
长生见他神色平静,的确不像是说谎,但也不保证说了谎没表现出来,虽并不怕自己与方胥见面一事被别人知道,但也不希望这波还算是干净的朝廷栋梁这般快就染上了色彩,想了想还是点醒几句,“这便好,在这宫里边啊,有时候便是见到了也该当做没见到。”
“谢公主教导。”沈文俊道。
长生笑了,“倒是不枉你得了这状元魁首。”是有些小聪明,而且懂得变通,不过这般的人多的去了,还是萧大人好,据说现在成了参将了,“走吧。”
凌光护着主子离开。
至于那松园当中的沈状元到底如何,便没什么重要了。
回到了宴席之上,诸位新科进士也仍旧在展示才艺,不过这会儿不是一个一个上了,而是在对诗,这为了博得圣眷,可以说是拼尽全力了。
“儿臣方才在外头碰上了出去散酒气的状元郎了。”长生似笑非笑地靠近皇帝陛下道。
皇帝陛下稳稳坐着,“如何?”
“还不错。”长生道,“不过还是比不上儿臣瞧上的人。”
皇帝陛下的脸黑了。
一众新科进士顿时吓了一跳。
“父皇,你吓到这般小朋友了。”长生笑道。
皇帝陛下瞪了她一眼,“朕还没这般没品了!”便是说人不是他可以安排出去的?“再提他朕便将他丢的更远些!”
长生耸耸肩,“反正最后能回来就行。”
“哼!”
新科进士们松了口气,皇帝陛下是在跟长生公主说话呢,想来那脾气也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被这般一吓,气氛倒是没方才好了。
长生讨好地给皇帝陛下端了酒,“不过还是父皇最好。”
裕明帝哪里不知道她的小把戏,不过还是跟以前每一次一般受了,接了她送来的酒喝了,然后也便饶了她,将心思放在了那些新科进士身上,既彰显着帝王的威仪,也不忘施恩,气氛倒也是暖了回来了,也一直持续到了宴会结束。
散席之后,长生陪着皇帝陛下步行回太极殿,“这人还是要运动运动的,父皇不是坐在御书房便是见朝臣,都不动怎么成?”
“今年秋父皇带你去围场行猎。”裕明帝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长生挽着皇帝陛下的手,“行猎啊?”
“嗯。”裕明帝颔首,“好些年没有去过了。”
“好啊。”长生笑道,“儿臣还没打过猎了,不过到时候父皇可不许笑话儿臣。”
“怕被人笑话便好好练练!”裕明帝道,“离秋天还远着呢,骑射宫里面便可以练!”
“好好。”
这父女两人慢慢地走着,你一眼我一句的,倒是让这暗沉沉的皇宫多了几分温馨,不过很可惜,没能持续多久。
还没回到太极殿,青龙便突然间前来禀报,说许昭遇刺失踪了。
当日许昭赶回燕州城的时候,长生让青龙专门安排了人护送他,他在燕州城呆了几年也不是好惹的,现在居然失踪了?
还有,谁会在这时候对许昭下手?
为了京畿大营?
许昭有重要到让他们现在便下狠手的地步吗?!
琼林宴上,皇帝陛下的心情本来是很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早朝却是全程黑着脸,朝臣们纷纷打探到底又怎么了?
好在也不难打听,很快宫里边就传出消息说皇帝陛下的侄儿即将上任的京畿大营副统领许昭许将军在从燕州城赶回京城上任的途中遇刺,现今下落不明。
许昭是谁?
不说他是军中有些分量的武将,也是为了上任方才回京的,便是他是元襄皇后的侄儿,许家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嫡亲血脉,皇帝陛下便不可能不震怒!
忠勇侯在钱钧赶往瓮城赴任之后便已经走马上任了,凭着忠勇侯府的余威,这段时间在京畿大营倒也是站稳了脚跟,虽然知道皇帝陛下将许昭给自己当手下的意思,但沉寂多时的忠勇侯府终于有了这个机会,亦付出惨重的代价,即便明知道前路艰险,也要硬着头皮上,况且,凭着忠勇侯府在军中的余威,未必便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忠勇侯府不会造反也从未想过造反,但是也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重拾当年辉煌的机会!
一切都很顺利的,忠勇侯已经做好了许昭到来的一切准备,可是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档口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许昭遇刺失踪!
谁会行刺他?
许昭若是出事,何人得利?
忠勇侯心顿时沉了沉,很清楚即便自己什么也没做但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人还是忠勇侯府,而忠勇侯府却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
忠勇侯府不能就这件事说一个字!
除非陛下质问,忠勇侯府若是主动辩解,不管说什么都只会让人更加地认为此地无银!更不能就这件事做什么!只要忠勇侯府一动,便更是坐实了就是忠勇侯府做的!
“你将这封信送回去给老侯爷,切记保密!”忠勇侯得到消息之后便唤来了自己的近身常随,“若有人问起你回去做什么,便说魏王大公子的生辰将至,我派你回去问问夫人贺礼一事。”
“是。”
……
忠勇侯府到底跟这事有没有关系,长生目前为止还没查个确切的消息,不过她却还是有九成的把我忠勇侯府不会傻到在这时候动手的!
许昭死了,忠勇侯在京畿大营不过是得到一个缓冲的时间罢了,若是在战时,一日的时间都可以影响战局,可如今并不是在打仗,京畿大营也不是忠勇侯一个人说了便算的地方!再者,忠勇侯府为了摆脱与魏王的关系竟然对自家的姑娘下手,便是说没有那个造反的胆子!
“魏王那边可有动静?”
除了失踪的秦恪,现在也便是剩下魏王了,至于冷宫之中的张贤妃,在宁王出事之后,冷宫便彻底与外界隔绝了,除非张贤妃真的有仙人神通,否则她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做困兽之斗!
“暂时还没有,不过近期魏王见过了陈三。”
“陈三?”
“忠勇侯府三公子陈韬。”凌光道,“奴婢已经让人盯着他了。”
长生沉思了半晌,“派人将陈三与魏王来往过密的消息透露给忠勇侯府的人。”
“是。”
“公主不必太过担心,许少爷不再是当年那无自保能力的人。”凌光见主子愁眉深锁,“他定会安然无恙的。”
“希望如此吧。”长生道,“母后便剩下这般一个娘家人了,他走上这条路更是因为我,若是出事了,我便更是对不起母后了。”
“先皇后在天之灵会庇佑这个侄儿的。”
长生看着她笑道:“你也会说这话?”
凌光一窒。
“成了。”长生道,“不能自己去找,在这里干着急也是无用,总是自己的表哥,还是要有些信心才好,去准备一下,待会儿去宁王府。”
“是。”
因许昭出事,宁王府一行不得不延迟了两日,方胥也是知道许昭出事,倒也没再来催,至于宁王妃找自己做什么,长生倒有些猜测,但也不敢肯定,不过也希望此去是不虚此行。
方夫人对于长生公主的到来既是惊愕又是不安,便是有丈夫的保证,自己也相信丈夫的话,可如今见了人来了,仍是不安,而且,不是说许家的少爷出事了吗?她不待在宫里面找人去救她的表哥跑来宁王府做什么?
宁王府还有什么东西是她要的吗?
当日还没有搜干净吗?
想起了当日的事情,还有女儿早产是因为有人说露了嘴这事,方夫人便更加不待见不请自来的长生了,女儿平安生产之后,她便着手查那个贱婢说露了嘴,结果却是根本查不到是哪一个贱婢,她也问过女儿,可女儿却并不想说,只是说没有人害她,是她自己不中用罢了,她也只好作罢了,可这若是说没有人故意的,她将头砍下来给他当凳子坐!
“公主这是又要来搜府吗?”
长生也不生气,淡淡笑道:“方夫人误会了,本宫是来看望宁王嫂的。”
“王妃尚在月子当中,公主还未出阁,怕是不适宜见。”方夫人道,“妾身在这里待王妃多谢公主关心。”
长生道:“怎么?方大人没跟方夫人说吗?”
“不知公主所指何事?”方夫人心里咯噔一下。
长生笑道:“宁王嫂请方大人带话给本宫,说是想见一见本宫,本宫便来了。”
方夫人错愕,正想要说不可能的时候却想起了当日丈夫突然间来这里,而且女儿似乎刻意支开了自己一阵子,难道便是为了这事?可娇娇让她来做什么?难道……“公主恕罪,王妃此时已经休息了,怕是不能见公主了,公主不如改日再来!”
便是阻止不了她来,可却可以说服那傻丫头!
“方夫人想必误会了。”长生一见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怕是认为她女儿请她来是想要借机杀了她为宁王报仇了,“方大人曾与本宫说过,宁王嫂已然是母亲,便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也不会做傻事,所以本宫想,宁王嫂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与本宫说,这才请方大人传话的。”
方夫人抿着唇。
“方夫人可能不知道,本宫的表哥在回京途中遇刺,目前尚生死不明。”长生敛去了笑意,“庶人秦恪也尚在逃亡之中,今日朝中更是为了春耕一事而忧心忡忡,本宫没有时间在这里与方夫人消耗,若方夫人执意不让本宫进去的话,本宫自然也不会擅闯,但什么时候有空再来便说不准了,本宫倒是不着急,不过不知道宁王嫂会不会着急。”
方夫人面色一青。
“夫人。”这时,一个丫鬟出来,“王妃说若是长生公主来了,便请公主进去。”
方夫人还如何拦?只能福身,恭恭敬敬地将人给请了进去。
……
屋子内,空气有些浑浊,香炉里边烧着香,压了压久久不透风的味道,宁王妃坐在床头,仪容尚可,倒也没有蓬头垢脸,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气色也还算是可以。
“看四嫂气色尚可,本宫也便安心了。”长生被方夫人恭恭敬敬地请到了离床榻有一段距离的椅子上坐下,微笑地问候着。
宁王妃也没有恶言相向,便是冷着一张脸,却也没有对待杀夫仇人那般的憎恨,对于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来说,已然是很冷静了,“为了圆哥儿,便是再不好也得好。”
“四嫂能如此想,四皇兄在天之灵必定会安慰的。”长生道。
宁王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很浅的笑,“你可知道当日我为何会难产?”
“知道一些。”长生道。
宁王妃继续道:“自然,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因为受了刺激方才导致提前发作难产的,那一日我见身子还不错,便出去走走,然后碰上了一个丫鬟,那丫鬟瞧瞧跟我说王爷有话交代给我,当时我很高兴,以为王爷是怕我担心便让人传话回来给我,她让我屏退了下人,我照做了,然后,她便跪在了我面前,将一封信递给了我,说那是王爷的遗物。”
长生安静听着。
“王爷的遗物。”宁王妃继续道,“当时我便懵了,什么遗物啊?王爷好好的怎么会有什么遗物?那丫头继续说,王爷之前交代是要等我生产之后才交给我的,她说她只是厨房的一个烧火小丫头,王爷找到了她,将东西交给了她,然后给了她一大笔银子,她既害怕又高兴,更不敢违逆王爷的吩咐,便一直小心翼翼藏着那东西,等着我生产之后交给我,可没想到王爷死了,外头的人都说王爷造反,陛下迟早要抄了宁王府,宁王府所有的人都要死的!她说她怕死,她不想死,说王爷之前已经还给了她身契,她可以离开宁王府逃跑的,所以,她便只能提前将东西给我,公主你说王爷是不是眼光不错?那丫头明明已经得了许多的好处,而且还怕的要死,可却还是不敢将王爷的东西私吞或者扔了保全自己,她便是提前将那烫手山芋交出来,却始终算是完成了王爷所托,她将东西塞给了我,我傻乎乎地站了许久许久,直到肚子开始疼了,这才喊来了人,回了屋子,我自己也没想到我居然还能那般冷静,我将东西藏起来了,然后,问了身边的人,王爷是不是死了,她们都吓坏了,跪在了地上不敢说话,我只好问母亲了。”
“娇娇……”方夫人眼眶已经湿润了,她一向娇弱的女儿在那般时候竟然还能做这般多事情!
宁王妃对着母亲笑了笑,“对不起母亲,女儿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女儿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呢说。”
“母亲知道的!母亲知道的!”方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啜泣道。
宁王妃将目光转回了长生身上,继续道:“母亲知道瞒不过我了,便只好说了,然后我便崩溃了,好在王爷庇佑,圆哥儿没被我害死,我自己也撑过来了,然后,所有人又都告诉我,王爷不是谋反,也不是被陛下杀了,而是为了救长生公主牺牲了自己,便是连春闱的案子也都是王爷为了引出那庶人秦恪而深入虎穴。”
长生垂了垂眼帘,“四嫂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便说吧。”
“王爷的遗物不是什么珍宝之类的,只不过是给我的一封信罢了。”宁王妃道,“王爷在信中说了许多从前我想知道他却从未袒露的内心秘密,所有的秘密,他也并非想告诉我的,只是怕不跟我说清楚,往后我会犯糊涂,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皇家的媳妇死了丈夫只能一辈子守着,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若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能改嫁,他也不会告诉我那些的,可是没法子啊,我只能一辈子守着这宁王府,守着他和他的孩子,他说,他对不起我,呵呵,怎么便对不起了?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哪里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很高兴他最后信了我,告诉了我所有的秘密。”说完,看着长生继续道:“长生公主,你想知道这些秘密吗?想吧?你费了这般多功夫,耍了这般多的手段,不就是为了这些秘密吗?我可以将信给你,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长生道。
宁王妃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我要进宫,去冷宫见张氏。”
“张氏?”长生有些意外。
宁王妃继续道:“另外,我要张氏活着,寿终正寝!”
长生凝视着她,“这可不是一件事。”
“那就两件吧。”宁王妃不以为意地道。
长生继续道:“便不为你与孩子……”
“我夫君为了救你而死,我相信公主殿下必定会庇护我们孤儿寡母的!”宁王妃打断了她的话,“天下人可都知道宁王是为了救长生公主而死的,公主殿下,你欠了宁王府一条命!”
长生看着眼前已不复当日柔弱的女子,心里突然间有些百味杂陈,“好,我答应你,另外,我欠宁王府一条命,只要我活着一日,宁王府便一日平安。”
“呵呵……”宁王妃笑了,笑了出声,笑的凄凉而尖锐。
长生起身,“王妃想何时去,派人与本宫说一声即可。”说完,便转身离开,原本便不可能亲近的,又怎么可能冰释前嫌?
出了宁王府上了马车,凌光方才开口:“公主,真的放过张氏?”
“你担心什么?”长生倚着靠枕坐着,“担心宁王妃与张氏合谋为自个儿的儿子再谋前程?”
“奴婢的确担心!”
长生笑了笑,“且不说宁王妃为何非得要见张氏要留着她的性命,便是真的有什么图谋,孤儿寡母的,能掀出多大的风浪?”
“还有方家!”
“方家的确比忠勇侯府可靠多了。”长生继续道,“不过宁王妃生的不过是皇孙,不是皇子,皇子都还没死绝了,方家还不至于将自己满族性命都压在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孙身上,方家的确比忠勇侯府疼嫁出去的女儿,但方阁老不是傻子,大约也没有这般大的心。”
“那宁王妃……”
“或许是宁王所托吧。”长生道,“又或许……”话停了许久,便在凌光以为她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方才缓缓道:“因为恨。”
“恨?”
“宁王是为了保他的母亲而死的。”长生合上了眼睛,“他是为了张氏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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