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东楚首辅,当朝女侯,百官战栗,小儿止啼,何曾羞怯怯地躲在后面喊过一声“相公公”?
王师命那张一贯清逸的面容上,浮现一丝薄怒。
“夙沙无殃,你可知在易门之中,逆命者死无葬身之地?”
夙沙无殃冷笑一声,道:“她仕途未尽又如何,至少现在人就在我这儿,而且马上就会随我回西秦。你若当真信他那一套天命说辞,当年又怎会见他落得个剥皮囚身的境地?”
易门需得对天演师的命令抱有绝对服从,而反之,天演师的决策又必须是对的,如若不然,天演师的地位就会被取代。
夙沙无殃有这个野心,比起天演师口中虚无缥缈的天命,他更相信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而易门对一个王朝的渗透力足以诱惑得到他。
王师命的目光冷了下来:“昔日天演师为你授任时,乃是因你手握十殿阎罗,曾夜屠一城,不知一别经年未交手,你可有长进?”
十殿阎罗,夜屠一城。
这八个字一说出口,夙沙无殃眼底泛起一丝凶光,对陆栖鸾道:“你先进去,外面我来解决。”
陆栖鸾连忙点点头,掩上了房门后,下一刻,妖埙奏起,让她的头脑昏沉了一下,眼前竟然浮现出些许幻影魔障。
……果然是他。
她与王师命交手过,深知他那妖埙的厉害,但凡长了耳朵的,都躲不过埙声扰心,不消片刻便昏迷过去。
而王师命的弱点同样明朗,他本人不擅武艺,只要埙离了手,便只能任人鱼肉。
……窗外天魔妖埙与毒人嘶吼交错不断,陆栖鸾索性扯了被子把自己盖住,捂着耳朵蜷在地上,暗暗地想,这帮狠人,斗起来简直是神仙打架,她等凡人委实消受不住。
可饶是把耳朵堵得严严实实,她毕竟不是练武之人,那扰心的魔音还是从外面渗进来,渐渐地开始闷哼出声。
此时,窗户悄然被打开来,三四个灰衣人自窗口跃入,他们俱都有内力在身,一落地,便强忍着那埙声入耳,将陆栖鸾就着棉被卷起扛在肩上,等到她察觉不对惊呼出声后,便迅速在她背后连点两下,跳出了窗外。
门外的人耳目灵敏,听到那异声的瞬间门就被踹开来,见得室内陆栖鸾已经不在,只有一个灰衣人留了下来,见了他们,面无表情道:“东楚的地盘,宗主请二位注意些,莫要耽误正事。”
王师命眼底泛起异色,并未多言,直接转身离去。
夙沙无殃见他走了,勾勾手让那阎罗毒人一并退下,随后抄着手臂对灰衣人道:“分明是老东西给的忘川蛊,挑起来的事儿,现在倒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灰衣人又道:“宗主说了,不过一个妇人罢了,二位打得这般凶,委实难看。”
夙沙无殃嗤笑一声:“那他呢?分明知道这所谓一介妇人乃易门之敌,还偏生留她到现在都不取性命,难道他就不食人间烟火了?”
灰衣人淡淡道:“宗主自有考量,蜀王已至边关,那郡主还请招阴师继续扮下去。”
“你听听,从我这儿抢了人,还要指使我去干活儿。”
“宗主说,三门主是个聪明人,不值得为一个妇人坏了同门情分。”
夙沙无殃定定地看着他许久,背过身,眼底一片阴沉杀意,嘴上却笑着说——
“他是对的,为一个妇人犯不上……不过,你替我告诉他,把那妇人看好了,他从我手里夺走的东西,我总会去桩桩件件讨要回来的,少一件,缺一角,都不行。”
……
陆栖鸾再度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四周的环境再也不是偏僻的院落,而是她所熟悉的地方。
枭卫府的后院,或者说,是叶扶摇的药庐。
愣着间,有人推门而入,将一碗滤好的药汤放在她榻边,轻声道:“陆大人,你可醒了?”
“……”
陆栖鸾闭着眼,笼在袖子里的手掐了一下掌心,方才懵懵懂懂地睁开眼,拿手挡了挡照在脸上的夕阳,片刻后,方才看清楚逆光的人。
“你又是谁?”她问道。
对方在逆光中隐约挑唇笑了笑,道:“陆大人被贼人掳走了,怎么连好友都不记得了?”
陆栖鸾继续一脸茫然,撑起身子道:“什么贼人?我不是和相公在一起的吗?”
叶扶摇目光莫名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未曾想陆大人竟已有托付了,也不知我是该道一声恭喜出嫁,还是该提前恭喜陆大人又该高升了。”
陆栖鸾满脸疑惑,往后退了退,不料按到一个毛茸茸的绵软物事,反射性地往旁边一挪,险些把叶扶摇撞下去。
“喵~”
她背后本来睡着一只黑猫,被按疼了尾巴尖,不满地叫唤了一声,舔了舔爪子,一纵身跳进了陆栖鸾怀里,拿粉色的肉球抵住她的肚子,示意她揉一揉。
“你连酿酿也不记得了?”叶扶摇微微倾身,问道。
“……不记得了。”
“难得在下还想着拿女儿与令郎约个娃娃亲,可惜了。”
陆栖鸾把黑猫儿摇来摆去的尾巴绕在手指上,一脸困惑道:“我们应该认识?”
叶扶摇敛眸道:“先前掳了你那拨人里,曾有我一故交,从他那处听说你被抓去,我便告诉了府主让他派人把你抓回来,未曾想你竟变成这般模样。”
陆栖鸾低头思虑了片刻,又抬眸道:“你说他骗我,我怎知你不是骗我的?”
“我骗你什么?身还是心?”
“……”
见陆栖鸾脸色一凝,叶扶摇又笑道:“玩笑话,不必当真。”
陆栖鸾不吭声,叶扶摇又拿起放在一侧的药盏,瓷匙在棕色的药汤中轻轻翻搅,热气氤氲了他浅色的眼仁,继续说道:“我与他们不同,已成过婚了,发妻又时常入梦,想不得旁的莺莺燕燕。”
陆栖鸾轻轻侧过头看着他,好奇道:“你还有发妻?”
“陆大人失忆了,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陆栖鸾眨了眨眼,道:“可是我看着你眼熟得很,隐隐觉得你是形单影只的。”
叶扶摇也没有追问的意思,道:“你说的没错,我与她已黄泉人间了许多年。原本以为自己忘了,却又慢慢地回想起来了。”
接过冷热刚好的药盏,陆栖鸾道了声谢,又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是我捡来的,生前时……”似乎觉得用辞不当,叶扶摇又改了口,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那一年正是一个灾年,我自北境做游医时,天气寒冷,与一个人牙子的车队一同留宿在一座客栈里。恰逢客栈的老板有一子,染了绝症,已入膏肓,临死前央求其父为他娶一妻。”
“客栈的老板薄有些余财,便推着其子去人牙子的马车里挑人。儿子一眼便看中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同车的女孩都在退,只有这个女孩主动站起来,伸出手想要被买走。”
“儿子虽然得了绝症,但色心不减,看女孩生得貌美,便央他父亲花了三两银子把她买了下来,扯了几尺红绫,入夜便要完婚。”
“女孩十分顺从,还询问老板要怎么照顾夫君,要抓什么药才好。正逢年关,当地的大夫不是回乡探亲,就是被军队征走了,老板见我带着药匣,便让女孩来向我请教。”
“女孩见了我,便把门掩上,跪下来让我赐她一封毒药,好让她死得痛快。我笑问她若真的想死,为何要被买走后才死,她要毒药,怕不是为了自杀,是为了杀人。女孩哭了,辩解说那客栈老板的儿子对她说,等到他死后,便要她一同陪葬做黄泉夫妻。她便想着,与其被糟蹋后死,不如先给自己个痛快。”
“我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便给了她颗遇水则化的毒药,杀人可,自杀亦可。”
“当夜,客栈披红挂彩,我便在客栈外的树下等着,夜深时,果然见她悄悄跑了出来,脖子上几道青指印,好似是被新郎官临死前掐的。我看她脸色惨白,说我的药死人随便赠,但既然她活着,那账就要算一算,不多不少,承慧三两。”
“她说,她身无长物,只有人值个三两,问我要不要。”
“我说不敢要,她年纪小小,杀夫如屠猪狗,哪天成她足下一缕冤魂,该如何是好。”
陆栖鸾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只要我不欺她骗她,她必不相负。”
“后来呢?”
“后来……”他的声音缥缈起来,仿若某种已然行将就木的回忆在垂死挣扎,再在心口上留下一刀。
“我欺她骗她,她也负了我,我们约好了,下辈子若我给她一封毒药,她再不会用在别人身上,她会自己服下,宁死也不愿与我相见。”
……
鸿胪寺。
“宋少卿稍待,人马上就到了。”
“你说西秦有人想把南亭延王郡主接回去,可是真的?”
鸿胪寺负责外交的大臣们也是恼火得紧,叹道:“按理说两国和亲至此,人都送来了,又岂有还回去的道理,可那西秦的使节说我东楚对百济求援坐视不理,非大国之风,加上西秦国内蜀王赫连霄非南亭延王郡主不娶,正闹着呢。”
宋明桐皱着眉看西秦新发来的国书,眼下西秦情势不明朗,西秦皇帝偶感恶疾,朝中政务由蜀王摄理,今番来的是他身边新晋的幕僚,带着蜀王的手书而来,摆明了是要把和亲之事搅黄。
皇帝迟迟不议发兵之事,朝中武将催,西秦使节催,鸿胪寺上下被逼得焦头烂额,宋明桐备好了一肚子话准备和蜀王那位幕僚舌战三百回合,却见门外走进来的幕僚纱笠遮面,一出声,便让宋明桐困惑之后,面露愕然。
“在下姓陈,西秦蜀王府幕僚,有蜀王手书在手,请与宋少卿单独说话。”
其他的官员隐约觉得这人眼熟,但未能辨别是谁,宋明桐立时反应过来,道:“诸位大人事忙,此处有我处理便是。”
“哦……那就麻烦宋少卿了。”
待其他楚臣走后,宋明桐将房门掩起,待那人摘下纱笠,露出一张带着些许火灼伤痕的脸后,宋明桐满脸骇然。
“陈公子,你……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没看懂的话,我在这里明说了——
上辈子说好了不见不见,偏这一世托生,生就一双天机卦眼,午夜梦回间,前世之世历历在目,明知伊人非人,又忍不住情,抑不住恨。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