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太阳最猛最热的季节,也是农人们最忙最累的时候。双抢时节,抢着割禾打谷,又抢着犁田插秧。村里人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互相换工赶活。赶完一家,再赶另一家。几个劳力集中在一起,干活方便。
这天梦生叔家割禾打谷,憨叔憨婶来帮忙,育青也在田里割禾。
早晨,禾叶上的露珠还没干,又毒又辣的太阳就已经发出万道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射在人们身上,照射在万事万物上。田地里的水分也被照射得蒸腾起来,化作阵阵逼人热气。
田里的人们又被蒸又被烤,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梦生婶戴着大草帽,穿着长衣长裤,浑身被蒸烤得直冒热气,汗如雨下。她直起身来擦擦汗,却看见了公路上不时有穿戴得干净清爽的水泥厂里的工人或他们的家属走过,她不由得长叹一声,说:“当工人真舒服啊!上个班又不累又不脏,在大房子里待着,太阳也晒不到。上完班了,衣服一换,就到处去玩。”
憨婶的衣服也让汗水湿透了,又湿又热的叫人很不舒服,她也叹着气补充说:“人家挣的钱也多呢,过年过节,他们还发很多东西呢!”
育青现在知道人似乎分两种了:厂里的工人和农村人。农村人平时在背后也常议论工人,对他们表示羡慕不已。这个时候更是如此,不用双抢的工人简直叫农民们嫉妒。
临近中午,太阳高高升起,热浪滚滚而来,田里干活的人们一个个都挥汗如雨,带的茶水几下就喝光了,育青被派回家接水。今天是奶奶桥阿婆在家烧水做饭,看顾育杰。她早就灌了满满一壶六月瓜片冲的茶,放在桌上晾着。见育青回来,桥阿婆赶紧拧了冷毛巾给她擦脸,又端出腌渍好的六月瓜给育青吃。六月瓜冰冰凉凉,含一片在嘴里,育青感觉浑身都凉丝丝的,好象太阳都柔和许多了。
第二天,梦生叔去憨叔家还工,梦生婶让育青也跟着去帮忙打杂。
憨婶家的两个孩子,德浩哥和德治,也在田里帮忙。
刚到中午,憨婶憨叔就赶紧喊人们收工休息了。憨婶过来收镰刀,育青握着镰刀把,就递过去了。憨婶笑着摇摇头,和她说:“可不能这样递镰刀啊!容易划伤人。”她告诉育青,递刀给别人的时候,最好是自己捏着刀背,刀把冲着对方,这样人家才好接。育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捏着刀背递给她了。梦生婶从来不会教育青什么,要是育青做错了什么事,梦生婶只会破口大骂。
大家都收拾好了农具,就一块儿去憨婶家吃中饭。
憨婶平时做什么都拖拖拉拉,今天烧饭却着急慌忙。她大声吆喝着德浩哥去帮她烧火。德浩哥长脚长手,半大小子长得比竹竿还高,大热天叫他蹲在火灶下,很不舒服。他就很不耐烦地抓着柴,不停地往灶眼里塞,把火烧得很大。憨婶连连后退躲着火焰,一边说:“德浩烧的这火!火苗子都要喷到我脸上了!”一边伸长了手臂去翻炒锅里的菜。母子两个做饭的这阵势,比双抢还吓人。
没多久,几大碗菜就都端上桌了。干半天重活儿大家都饿了,毫不客气地坐下大吃大喝。
吃完饭,人们各自去找阴凉有风的地方休息了。憨婶站起身,收拾了桌子,就去喂鸡喂猪。育青见地上扔了些烟头菜叶,去拿扫把打扫干净了。
双抢连着抢干了十来天之后,田里金黄的稻谷换成了翡青的禾苗,村里人们一个个也都更黑了些,不过总算松了一大口气了。
脾气坏的人们倒又打起来了,为了抢水。其实这村里是不怎么缺水的,这里几乎没有干旱的时候,也没有听说过哪家的禾苗枯干了。但是总有人怕水不够,总有人怕自己家吃亏了。于是这家怪那家踩塌了他筑的泥坝,那家又怪这家故意堵死了他田里的水眼,骂着骂着就开始打了,反正都有锄头,武器是现成的。有些人家本来互相之间的关系就不怎么好,或者去年就打过一次的,今年一不留神就又会打一次。所以每年一到了这个时候,总会有人为了争水吵架打架。抡着锄头,舞着扁担,互相打得头破血流。
藕塘组水塘最多,要用水的禾田也多,爱打架的人也最多。他们自己在组内互相打骂,也和村里其他组争水抢水,又要防着和他们搭界的别村的人,自然这里就经常炮火连天。
村里几乎年年都要和别人打起来的有这么两家:
第一家有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可以和随便谁都能吵起来的,不管对方是八十岁老婆婆,还是吃奶的婴儿。他们家在田里施了些肥料,这女人总是疑神疑鬼,生怕别人会偷了他们家的肥水。要是有谁从他们家田塍上走过,让她看见了,她就扯开破锣嗓子,污言秽语骂个不停,叫人一听就火冒三丈,于是就打起来了。
另一家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平时游手好闲,一身懒骨头。可是他们总自以为是南霸天,他们一开口就是:“我一锄头锄死你!”就算他们是南霸天,村里也有的是不信邪的人们,何况村里人家又有哪家缺少锄头?于是不长不短的用水季节里,他们总要和别人家打上几回才算完。
可也不能每年总这么打来打去,村干部们想了个办法:村里抓阄,各组轮流引水。轮到这组引水时,就由这组自己派人去守水库,然后再在组里抓阄,轮流放水到各家田里。
这天晚上,轮到梦生叔和组里其他几个男的去守水库,于是梦生叔家就早一点开始吃晚饭。
厂里王科长从外面大路上走了进来。他穿着整齐的衬衣西裤,梳着整齐的分头,又是锃亮的手表,油亮的皮鞋。一身的派头,一脸的笑容。梦生婶见了他,笑容满面地站起来打招呼:“王科长,您吃过饭了吗?”说着她就赶忙去端椅子倒茶。这王科长当年还不是科长的时候,就和他们熟识了,经常来他们家玩耍说笑的,又时常在他们家寄放水泥。他每次来,梦生婶都是笑脸相迎。
梦生叔也跟着站了起来,躬着腰陪笑说:“您要是不嫌我们饭菜差,在我们这儿吃一点?”王科长呵呵一笑,露出闪亮一口白牙,摇头说他吃过了,他伸出手指提提裤脚,坐下了。梦生婶他们这才继续吃饭,一边和王科长聊天。
王科长肩膀靠在椅背上,搭起二郎腿,向梦生叔打听了几句竹子的价钱行市,就对梦生叔说:“我们厂里要搭几个竹凉棚,想请你陈师傅帮我们编几个竹顶棚。竹子呢,还要请你自己去买来,到时候一起算钱。”梦生连连答应了。
王科长又和梦生婶他们说起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一个造假钱的,造出来的假钱连专家都看不出来!梦生婶他们笑着惊叹不已,不停地赞叹造假钱的人那么厉害!太厉害了!连专家都骗得过!
正说笑得热闹,厂里有人来把王科长叫走了。
他一走,梦生婶赶紧对梦生叔说:“竹子你多买一些!剩的竹子给我们自家织几张簟子。给他们厂里做东西,你多算一个、两个工的工钱,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她和厂里打惯了交道,自然是熟悉此道。
梦生叔这一向对老婆是言听计从,他点头答应着,吃完饭就去水库了。
隔壁富婶端着茶缸走过来,靠在他们饭桌旁,问梦生婶道:“明天云三阿婆家办喜酒,家良娶老婆,你们什么时候去?”
梦生婶扭着嘴巴清理牙齿上的残渣,说:“晚一点吧,反正是去吃了饭就回来。你们包多少钱?”
富婶慢吞吞地啜了口茶,抬起头来说:“我反正是随别人一样。”
村里人们吃过饭,就纷纷搬了凳子坐到屋外乘凉。他们摇着蒲扇扇风。或是拍着蒲扇赶蚊子,老远都能听见啪、啪的声响。偶尔也有夜风吹过来,带着夏夜难得的凉意。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着,伴着阵阵水声。
也有一些人走到池塘边上,站在那里迎风纳凉,借一点水凉。也有成双成对的人们在公路上慢慢踱着散步,轻声细语地聊着夜话。
憨婶从茶坡下走了来,带来好几个青皮大梨,给每人分了一个。
育青接了梨一咬,清凉沁甜的滋味顿时充满了嘴巴喉咙。
憨婶说:“育青真懂事,前些天到我们家干活,还帮我扫地了呢!”
梦生婶嘴一撇,说:“她会做什么哟,你这么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