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年一度的皇家盛宴上，皇后用惊讶的语气点破了秦泽的身份。
秦泽还记得，当时申颐漆黑如墨的眼睛中，有着让他感到寒冷无比的暗潮。
秦泽无数次看见过这样的眼神，当申颐面对着敌人时，他就是这样的。而面对秦泽的时候，他的眼睛永远明亮又充满笑意，带着暖暖的温柔。
秦泽如入冰窟。
他不知道皇后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他的身份，总而言之肯定不是什么什么好事，又在筹谋什么——只是，皇后自以为聪明，她一定不会想到她这样做的结果。申颐绝对不是她可以控制的存在。
而对于申府而言，这一切更像是一个滑稽的笑话，当场申父的脸色就变了，申母也轻微皱起了眉头。
此时申母的内心不可说不庆幸，因为长久以来的警惕心，他们从来没有让秦泽听到什么最特别重要的消息，也没让秦泽看到过什么不该看的。
秦泽不是孤儿而是高高在上、富有心机的皇子又如何？他们申家也不是吃素的，他绝对不可能在这几年中从申府中得到什么有用的资料。
回府后，申颐身体不适回房休息，申父不忍责备儿子，在申颐离开后才大发雷霆，让府内密探出动，务必要把这几年秦泽的所作所为查的清清楚楚。
申府能够让皇帝都觊觎，所拥有的势力自然不言而喻。不过是半天，一份详细的资料便呈现在了申府的面前。
在和申颐相处的前几年，那会刚满三岁的秦泽还不懂这些，只是一个被自家父皇利用的孩子。而当秦泽五岁的时候，显然已经有了作为皇子的城府和心机，他和宫中的联系明显频繁了起来。
虽然在皇家，仅仅是几岁的孩子就已经不简单，但是能像秦泽这样，竟然伪装的天衣无缝、连申父申母都被欺瞒了过去，实在是少之又少。
如果不是有一个昏聩的父王，一个脑子不够用的皇后，这个少年再成长几年，一定是能成为令人惊才绝艳的帝王的。
到时候，以自家儿子对秦泽的一片真心，说不准还会出动整个申府的势力来为少年铺路，也从另一个方面断绝了申府的成皇路。
可惜……
申父想。
这次风波引来的后果被死死的控制在了当时来参与皇家盛宴之人中。
毕竟皇帝理亏，加上申颐的果断和寸步不让，最后以秦泽公开身份并立为太子作为结果。
当申颐头也不回的将死死拉着他的秦泽甩在东宫时，他内心不无畅快。
你来我这里做细作，不过是为了权势；好，我给你。
我且看你这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太子，在皇后和其他皇子，甚至包括他申颐的压迫下，要怎么活下来。
申颐甚至为了刺激秦泽，特地立下了一个赌。赌他申颐如果有一天真的又自感下贱的跑去帮他，那么申颐就认输。他这辈子都给秦泽当牛做马，再也不想其他。
可惜，话虽然这样说了，秦泽毕竟是他精心养到七岁的孩子，申颐到底还是不忍。索性眼不见心为净，跟着父亲出征，短短几年内便声名大噪，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更培养了一批忠心耿耿的下属。
当他回京时，也果不其然的得知秦泽的日子过得果然不好，甚至于被其他几个皇子暗害，寒气入体，终日参汤不离口。
他痛快，心里却也在闷闷的疼。
他终究舍不得对秦泽下重手。
他怨恨过秦泽的背叛，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秦泽的性命。从第一眼看到秦泽的时候，这个孩子就成为了他的软肋，成为他生命中最特殊的存在。
简直就像是宿命，他申颐永远逃不开。
这种羁绊让他痛恨不已，尤其在他的父母死于赤岭皇帝的阴谋之中的时候，他更是恨得浑身发抖。
这些年，秦泽来找过他很多次，他有时见，有时不见，尤其是在知道秦泽遇到困难时，是绝对不会见秦泽的。
而秦泽每次来找他的原因也无非那几个：道歉、求助、示好。
曾经他们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候，秦泽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秦泽在他的面前，永远是那样颐指气使，爱撒泼打滚，撒娇吵闹，就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无法无天。
申颐也最喜欢看见秦泽这样毫不设防抱着他的大腿哭唧唧的耍皮的小模样。
可惜，最终他们依旧走向了殊途。
……
…………
正在漫不经心地题字的申颐手中的毛笔陡然断裂，让正在一旁帮他研磨的花歌吓得手一抖，坐立难安的宋高朗瞬间抬起头来，眼中放射出希冀的光芒。
宋高朗从小就是申府的常客，因此不仅仅是申颐养了秦泽四年，宋高朗也是。
对他而言，秦泽就像是他的亲弟弟，每当秦泽亲近他的时候，申颐都要吃醋。那几年申颐没少找借口找他的茬。如今，宋高朗虽然因为立场的问题不得不和秦泽保持距离，私下却经常给秦泽送珍贵的草药帮他保养身体，并时常给予一定的帮助。
申颐是知道的，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见申颐满面寒霜，像一只慵懒的老虎终于褪去了无害的皮，露出了属于野兽凶悍的一面来，他淡淡道，“带三千精兵，跟我走。”
“是！”宋高朗精神一震。
花歌却突然冲上前抱住了申颐，哭道，“将军不可啊！”
“放手。”
“我不——！”花歌加大了力气，满脸的惶恐。
花歌是恨着秦泽的，这个恨意来的莫名其妙，却也十分浓烈。
他觉得这个世道不公平极了，他是孤儿，就要被买进小倌坊；秦泽却被申颐千娇百宠；他好不容易救了申颐，改变了命运，在将军府依旧只是一个人人轻贱的存在；而秦泽呢？申颐再怎么表示出对秦泽的冷漠，他也能看出申颐仍然将秦泽视若珍宝。
他恨，凭什么他就要历经苦难，秦泽却可以毫不费力的得到一切！
花歌继续道，“你这样做，是公然和飘然国、赤岭国作对，您会出事的——！而且秦泽嫁给飘然国的皇帝有何不可，他本身就是下贱的人，他……”
“啪——”
花歌跌倒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甩了他一巴掌的申颐。
申颐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拖出去，杖毙。”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名侍卫将哭诉不已的花歌拖了出去，花歌不停的喊着申颐的名字，直到声音渐渐远去——花歌仗着是申颐的救命恩人的身份，在将军府作威作福许久，早就惹得天怒人怨，这下将军终于厌弃了他，这群侍卫不好好招待一下花歌才怪。
申颐深呼吸一口，极力将内心中的暴虐压下，穿上盔甲后，向着飘然国一路疾驰而去。
……
…………
申颐的宝马像来有千里马的美名，和亲队伍又因为顾忌到秦泽的身体而行动的十分缓慢，不过三天时间，便被申颐追了上来。
虽然三千大军仍在途中，申颐的威名已然足够让这些人胆战心惊，看见申颐那表情和气势，连假装的阻拦也没有，就让申颐去见秦泽了。
秦泽因为身体原因再次病倒，和亲队伍不得已停在了途中的某个小镇。目前他们落脚的客栈被保卫的严严实实，秦泽也正躺在房内安心养病。
当申颐带着煞气一脚踹开房门的时候，秦泽正脸色苍白正在用洁白的手帕捂住嘴咳嗽。他咳嗽的声音像是来自于身体的深处，沉闷的带出一种不详的感觉。
当秦泽将手帕拿开时，申颐一眼就看见上去刺目的红色。
这让申颐越加怒火中烧。
他面若寒霜，冷冷道，“你赢了，跟我回京。”
他看见原本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抬起头，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却在他这句话后，缓缓地收敛起了微笑。
空气中凝结着仿若实质的沉重。
“不了。”申颐听见秦泽用虚弱的声音说，“迟了。”
在听见‘迟了’两个字的时候，申颐莫名的从内心深处上升起了一种不祥而又痛苦的感觉，让他甚至无法在想到曾经的背叛。
申颐紧紧地盯着秦泽，一字一顿道，“跟我走”
秦泽支撑起已经被病痛折磨的虚弱不堪地身体，缓缓地下榻，又重重的跪在了申颐的面前。
跪下去的声音不大，申颐却感觉如同惊天一雷，让他整个人都不知如何反应。
秦泽身体孱弱，声音无力，只是说出来的话让申颐仿佛如同千斤压顶，“我没有年几年可活了。父皇对我有生恩，而你对我有养恩，继续夹在你们之间，对我而言才是最大的伤害。”他垂眸不去看申颐的表情，“让我走吧。”
让你走……？
申颐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秦泽静静地跪在原地，像是一只即将要告别主人的宠物，周身满是不舍和依恋，却因为各种原因而不得不离开，“我这一辈子都活在阴谋之中，身不由己。我被束缚在京城里那么多年，临死前，我只想离开那座皇宫。”
申颐踉跄退后几步。
秦泽对着他叩拜了三下，“从我知事起，便是你在养育我。没有你，这世上早就没有我。这份恩情我无法回报。此次一去，只怕再无相见之日，还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