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是一个苦命女子。
两岁时母亲去世,留下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砍柴打猎,她放牛牧马。两岁的女童,比成人膝盖高不了多少,那些牲口在芊芊眼里是恐怖的庞然大物,但她坚持了下来,只是不知道为追回牛马摔了多少次跤,手掌被缰绳磨破多少次皮。
五岁时,父亲打猎被野兽咬死,芊芊成了孤儿,坐在自家的帐篷前,天真的眼睛里过早流露出忧郁和恐惧,但她坚持了下来,只是不知道寒夜中独自承受多少惊吓,在伙伴面前因为父母双亡,不知道遭遇多少嘲笑,流了多少眼泪。
七岁时,家中失火,财物化为灰烬,芊芊彻底一无所有,就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羽族救了她一命。
在羽族的秘密营地,芊芊接受了严格的训练,格斗、骑术、接发暗器、长途跋涉、各类技能……
十三岁时,她完成了第一单暗杀任务,在密林中潜伏五日五夜,用短箭射死了一个身负五重木系魔武学的游侠,正式成为羽族刺客。此后的四年间,芊芊的足迹踏遍了大同大陆……
在她心中,羽族营地就是家,虽然这个家没有固定地址,随处迁徙,但有很多好姐妹,为她排遣痛苦,治疗创伤。
芊芊无法想象离开羽族,绝不愿意再失去这个庇护所,尽管她非常坚强,经历过人生最大的一种苦难。
所以,韩清秋必须死。
骏马疾驰,在遍布黄白相间沙土碎石的戈壁滩上如履平地,像惊涛里破浪前行的航船。萧承钰口中呼哨,陡然调转马头,向西飞奔。
东梁大本营在东北方向,为何往西?芊芊不解,但刺客的本能驱使她侧耳细听,很快分辨出一股不同的马蹄声。
“别回头,有人跟着咱们呢。”萧承钰不屑地撇撇嘴,“不怕死的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很快,两人跑出四五里,远远望见前面围着百十人,他们分作两派,隐约呈对峙局面,领头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和一个妙龄女郎。
老者须发苍白,骨骼粗壮,只有左臂,右边的袖子扎在腰带下。
女郎衣饰华贵,肌肤胜雪,映衬得柳眉丹唇如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怒火,举手投足间难掩雍容气质。
萧承钰暗道:“这个女子和我的芊芊比起来,简直没有办法看。”
其实,芊芊妩媚俏丽,但长年奔波,风吹雨打,皮肤较之那女郎已逊色不少。同时,芊芊以行刺为业,眉间带着一股杀气,和女郎的华美又有极大区别。
只不过,萧承钰看惯了贵妇公主,那女郎在他眼里,未必比南秦宫女好到哪里去。
那女郎忽然踏上一步,玉手斜劈,老者竖起左掌,躬身向后退却。女郎连进三步,他连退三次,真力相撞,哧哧作响。
萧承钰眉头一皱,低声对芊芊说:“他们是西宋的人,那女人有长生诀功底。”他心中所想却是另一回事:“那老人轻松化解长生诀进攻,却不敢反击,想来是这女子的臣属。难道他是……”
只听女郎喝骂道:“姓周的,你还不说我哥哥在哪里吗?非要逼我上告王廷,把你碎尸万段?”
萧承钰点头,心道:“果然是周铁鹤这老儿,八重‘巨木破’高级魔武学修炼者,有意思得很!”原来这老者是西宋高手,掌王宫侍卫,谁也想不到他出现在东梁、南秦决战战场的边缘地带。
周铁鹤嘶哑着嗓子道:“末将不敢冒犯明月郡主威仪,然而青阳侯有令在此,倘若郡主兄长叛国,务必押送回栖凤城,打入天牢听候发落。”他的嗓音犹如破锣,令人极不舒服。
萧承钰忖道:“这女郎居然是西宋明月郡主宋芸窗,五凤侯之女。”
宋芸窗玉容一沉,说道:“青阳侯好大的官威,伸手管起我家的事来了。我哥哥为了宋国,一条命去了大半,哪里有反叛行径?”
周铁鹤脸上恭敬,言语却毫不相让:“郡主,令兄作为东梁大将军司马潜伏十五年,眼看大功告成,却为了与丁猎的私谊,自损王家绝艺本源,陷我国大计于被动。请问,这不是背叛却是什么?”
宋芸窗道:“是非曲直,回国之后自有明断,现在轮不到你们这些走狗来污了我哥哥的名头。我再问你一句,说是不说?”
周铁鹤面色铁青,说道:“郡主骂我们作走狗,但我们的忠心比令兄赤诚。叛徒宋清秋绝不能放。”
听了这话,芊芊低声对萧承钰说:“他们既是西宋的人,就和韩清秋没关系。我要去东梁大本营。”
萧承钰含笑望着她,柔声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芊芊,你要找的人就在那老儿手上。”
萧承钰双臂一振,从马背跃下,回头给芊芊使个眼色,大踏步向西宋人群中走去。
还未到达,两个武士便迎了上来,萧承钰不等他们说话,左右光明刀突刺,运上了两成魔法能量,将二人远远震了出去。
他叫道:“谁要找韩清秋的麻烦,先过了小爷这一关!”
萧承钰一显功夫,西宋诸人都吃了一惊,那两个武士是王宫侍卫中的一流好手,竟然被他轻描淡写地打发了。
周铁鹤受宋芸窗叱骂,又不敢太过无理,心中正郁闷,见萧承钰搅局,怒火登起,倒竖苍眉,喝问:“你小子是谁?”
“谁是你老子。”萧承钰声音更大。周铁鹤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萧承钰笑道:“你既然说我是谁,谁就是你老子,懂了吗?”说话间又踏上一步,侧肩向周铁鹤撞去。
周铁鹤吃了个暗亏,更为恼怒,见萧承钰出招疯疯癫癫,空当百出,左掌一式“巨木破”推向他腰肋,瑟瑟杀气形同枯木,满心要把萧承钰当场格毙。
萧承钰仿若视而不见,身随步转,轻轻巧巧从周铁鹤掌边闪过,跃进了西宋人圈当中。
周铁鹤大惊,他这“巨木破”一推,木之能量覆盖了方圆两丈之地,没想到萧承钰瞬间跳出了圈子,还毫发无伤。他心想:“从哪冒出这么个妄人,竟然如此了得!”
萧承钰在芊芊面前出了一把风头,大为得意,双手叉腰对宋芸窗说道:“韩清秋是我十九代徒孙大姨妈的邻居,这小子太不地道了,自毁长生诀本源还能玩消失,害得老子一场好架没打成。喂,小姑娘,小爷要找你兄弟算账。”
萧承钰极为聪明,从宋芸窗和周铁鹤的对话中大致推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想到丁猎因为宋清秋失踪而不愿和自己决斗,还真是火冒三丈,跳着脚又乱骂了一通。
宋芸窗听得萧承钰言语无礼,本欲发作,转念一想,这“十九代徒孙大姨妈的邻居”并不算骂了哥哥,再惊诧于他武艺高强,面相秀美,浑身更透出一股王侯重贵的气质,不禁疑惑。于是问道:“尊驾是谁?”
萧承钰继续装疯,怒道:“什么尊驾是谁,谁是尊驾。小爷早说了,周铁鹤的老子是也!”话刚说完,他伸手向后一托,抓住了周铁鹤袭来的重拳。
宋芸窗眉头一蹙,只听萧承钰冷冷地说道:“姓周的,你担心小爷闪避极快,‘巨木破’误伤这小丫头,所以没尽全力,对不对?哼哼,小爷我可是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你自吞苦果吧!”
说罢,萧承钰将火云神功凝聚于手掌,七重光明刀喷薄而出。只听周铁鹤惨呼,被抛出五丈之外,左掌指节尽碎。
萧承钰用计伤了周铁鹤,其实情形非常险恶,如若对方不考虑宋芸窗的安危,尽全力出击,仅凭单手是很难接住的。若有一丝差池,躺在地上的估计就是南秦三皇子了。
此时局面立变,众王宫侍卫见首领重伤,大为震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们并不惧死,加上任务在身,谁也不肯退走。
宋芸窗明丽的双眸冷光闪动,彩袖一挥,她手下的七十个亲兵蜂涌而上,将侍卫团团围住。
“依本郡主的性子,你们一个个都得死,”宋芸窗玉颜生寒,“不过我给你们机会,只要说出我哥哥在哪,便可以活下去。”
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开口。
宋芸窗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先杀十个!”命令甫一出口,亲兵呐喊,与侍卫斗作一团。宋芸窗的亲兵虽然人数占优,但侍卫的武功略胜一筹。眨眼间,双方各有数人尸横就地。
萧承钰淡漠地看着剧斗,暗道:“这个明月郡主倒是心狠手辣,挺对我的脾胃。”
宋芸窗上下打量了他几遍,问道:“尊驾的高姓大名,现在可以说了吧?”
萧承钰不再耍嘴皮子,吐字清晰:“南秦三皇子、平广王。”
宋芸窗失惊:“令兄率三十万兵被困圣血关,形势危急,三殿下为何到此?”
“我不是说了吗?找韩清秋那个混蛋,也就是你哥哥宋清秋算账。”萧承钰不耐烦地说道。
宋芸窗深知自己魔武学修为尚浅,只是仗着郡主的身份,才一再逼问周铁鹤。谁知萧承钰刚到,就伤了周铁鹤,实力深不可测,如若他真的针对宋清秋,势必极难阻挡。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浑身微微发颤。
萧承钰也不理会,走到周铁鹤身边,伸脚踏住他胸口,冷然道:“本王行事从来单刀直入,你若不想死,就乖乖地带我去找宋清秋。否则,本王把你们杀个干干净净,再找不迟!”
周铁鹤被七重光明刀所伤,一条命已去了大半,望着萧承钰只是喘气。
“千万别说!”宋芸窗花容失色,贝齿紧咬朱唇,几乎要渗出血来。
萧承钰哂笑:“宋郡主,你反倒帮起他来了,果然是关心则乱。好啊,你这便让他们罢斗,一齐来对付本王,本王何惧!”
说着,光明刀猛砍,正在缠斗的两个亲兵和一个侍卫应声而死,尸身焦黑,缩成一团。三人旁边搏命的武士悚然大叫,各自向后跃开。
周铁鹤眼里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忍痛说道:“好,我带你去!”
“不仅仅是带我去,”萧承钰翘起拇指,对芊芊一指,“还有本王的女人。”
听了这话,芊芊掩口而呼,俏脸羞成了一块红布。
萧承钰牵着缰绳,大模大样地跟着西宋一干人等,不时回头向马背上的芊芊望一眼,或惫赖地笑着挤挤眼,或作个鬼脸。
芊芊怎么也料不到,这个流氓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去寻人,自己也从没有经历过让近百人引路去行刺的事。
西宋众人仍是分作两派,彼此远远相隔。周铁鹤由两个侍卫搀扶着先行,一步一个趔趄。宋芸窗满腹心事,把不准萧承钰要对哥哥做些什么,怔忡不安。
宋芸窗是宋清秋的亲生妹妹,她出生不久,兄长就被送到东梁丁家,此后十五年两人只见过一面。
宋清秋孝顺,每逢年节都会致信问家人安好。他精于书法,言辞畅达,宋芸窗渐渐长大,阅读书信时总能感到一股温暖的亲情扑面而来,对兄长的学问和为人愈加倾慕。
另外,宋清秋派往东梁之事,原本有一番曲折,父亲五凤侯至为不舍,每每想起,总要长吁短叹。母亲也止不住地抹眼泪。宋芸窗看在眼里,对哥哥也愈加牵挂。
她十五岁生日时,宋清秋抽空从东梁返回,那天,五凤侯府像过年一般喜庆。宋芸窗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高兴,搬出府中珍藏三十年的琉璃酒,从清晨喝到深夜,越喝越有兴头,翻来覆去地说:“我宋六家有这样一位英雄儿郎,******青阳府所有的熊子熊孙加起来,都抵不过他一根脚趾头!哈哈,宋六有后,宋六有后啊!”
听了这话,母亲的泪水更是扑簌簌地往下流,牵着宋清秋的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总是看不够,心疼地说:“儿啊,你左脸上的剑伤是怎么落下的?马上要过冬了,妈妈给你缝的棉袍,过几日记得带回去……”
兄妹相见时,晚秋寒雨正连绵,但宋芸窗的心跳得很快。宋清秋捧上一只紫缎小盒,微笑道:“妹子生辰吉日,愚兄从东梁觅得薄礼,深祝康宁。”
宋芸窗敛衽答谢,红着脸收了。旁边的父亲拈着胡须,含笑说道:“清秋,你妹子平日里倒是任性,只是十多年未见你面,却扭扭捏捏起来了。”
宋芸窗顿足嗔怪了一句,抢过酒杯说道:“爹爹,今天虽是女儿生日,但哥哥回家,最该恭喜的人是爹娘。来,女儿敬您五十杯,再敬娘五十杯。不过我娘酒量浅,只喝三杯,所以女儿要和您连干九十七杯。”
五凤侯哈哈大笑:“不要杯,换大碗。来,清秋,咱们一家四口到内堂好好说说话!”
时光飞逝,一年多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东梁与南秦交战不断,终于爆发了历史性的飞星郡之役,宋清秋的终极任务必须要实行。
七天之前,宋芸窗挂念哥哥,竟然瞒着家里,带着七十个亲兵,闯到东梁南秦战地的西南边缘。
二十二日清晨,她接到消息,宋清秋为全与丁猎之义,自毁长生诀本源,命在旦夕。不过,被周铁鹤等人接了出来,囚禁于一个秘密所在,将遣送回国论罪。
宋芸窗心急如焚,其时,西宋在飞星郡周边已布置了细密的谍报网,其中正安插了五凤侯的心腹,宋芸窗即刻指令,找到周铁鹤等人下落,率所有亲兵杀奔而来。
宋芸窗心中愁苦,她思量再三,周铁鹤绝不可能独自前来,能挽救宋清秋本源的必然是长生诀修为极深的王室高手。
同时,萧承钰绝艺惊人,也非善与之辈。因此,哥哥不论落在哪一帮人手里,都讨不了好去,而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吗?想到这里,宋芸窗不禁柔肠百结,两行珠泪夺眶而出,坠落尘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