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八福躺在床榻上,把自己张成大字,尽量占据周遭所有的空位,双眼紧闭,她催自己快些安睡,可酒意上头让她越来越清醒,嘴也越来越渴,她爬起来看着不远处的桌子发呆,茶杯茶壶都摆在那儿,却没人半夜替她下床倒水端到床边来。
把她惯成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再不声不响地离开,有什么成就感嘛?
睡意消散,朱八福索性披衣起身灌了一肚子冷茶,点灯伏案整理她收集的史料卷宗,几页手稿竟有大半是李大人亲笔帮她添的批注,需要查询的难点,连该查哪卷卷宗,卷宗所在何处都帮她一一列出了。
他早知她在翰林院负责手录起居注,私下却偷偷在写自己偏好的民间野传,尤其是前朝至陛下宫里那些不为人知的宫闱事,她从不过问他,怕他的角度影响自己的笔风,李大人也从不多话,只是在有待商榷的部分特别圈注让她自待查证。
她看着熟悉的字迹下不去自己的笔,丢了笔,转身准备去书架前抽几本书打发时间,手指掠过书脊才想起这整架的书是李大人从丞相府带来的嫁妆。
——“抱歉。我如今孑然一身,没有像样的贵重东西带来,只有这些。”
李大人当时站在这堆不金不银,清如水廉如镜的嫁妆中间,歉然地睨着她。而她一脸兴奋地钻进了那堆嫁妆里,“这些都是李大人的藏书?下官能借来看嘛?”
“……我的便是小八的,小八自取便是。”
她那时捡起一本东瀛诗集翻得正兴致勃勃,随口应了句“多谢李大人”,静默了好一阵她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回头发现李大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半是无奈半是自嘲,“你对李大人倒是客气。”
那时候刚成亲,她完全拿捏不住李大人的脾气心思,但不得不承认,她和李大人在床榻下比床榻上默契得多,他们从不干涉对方公务,也不打扰对方做事,两方书案并排而放,他看他的折子,她整她的杂书,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翻书声,偶有看不懂的地方,她才会偷偷瞄他一眼,等他闭目休息喝茶的空隙,她才清咳两声,示意她是否可以呈上问题请教,李大人一般只会淡淡朝她颔首,她像个学生似地恪守规矩站在他身侧,连衣袍都不多挨着。她一直觉得,她和李大人相处得不差,只是薄淡拘谨了些,无关情爱,只论才学,就算没有少公子,若是能跟李大人这么一直处下去,她也不讨厌,直到——
“往后学问公务的问题,不要在卧房里问。”李大人这么给她下逐客令。
“哎?不能说话了?”
“不问这些你就没话跟我说?”
“……那……倒也不是。只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寻常夫妻之间说什么,你就同我说什么便是。”
“……呃,我,我尽量吧。”她怎么知道寻常夫妻什么样,她自己结得就不是寻常夫妻,是奇怪夫夫好不好……
结果那个晚上气氛整个怪怪的,而事实证明除了学问公务之外的问题,她就真的没什么话要刻意找李大人说,气氛尴尬,她索性早早就爬进了被窝闭眼装睡,李大人桌案上的烛台却一直亮到了子夜,从她开始装睡到她不小心睡着,直到被敲更声扰醒,他始终坐在桌边。
朱八福揉揉眼,打着哈欠朝他问道,“这个时辰了,你还不睡么?”
“嗯。就睡。”李宸景应声,从桌案边吹熄烛火起身,走到床榻边褪去外衫。
她见他上了床榻,往内一翻,好意为他空出一大片位置,可静待了许久也没见身后有动静,转头见他手停在系带处,一双墨瞳盯着她空出的位置半天不动。
“小八今天很累?”
“是挺累的。”寻常夫妻的话题,对着李大人真心不好想。要是聊点书本朝堂里的事,这个夜晚早就磨过去了。
“嗯。我知道了。不碰你,不用躲。”
“……”她那时不明白李大人话里的意思,可那个当下要她跳起来表示她不累她可以舍命陪君子,也很诡异。于是,她只能眼瞅着李大人规矩地平躺在她身边,保持着两人中间足够的空隙。心中有些愧疚,她绞尽脑汁想了个睡前话题想要化解尴尬。“你今夜好像很忙?事情很多嘛?啊——这个问题是不是也算跟公务有关?你要是不想聊,可以不用答我。”
“……没有。今夜不忙。”
“不忙?不忙你熬到这个时辰?”
他静默了半晌,侧了侧身子,背对向她,直到她以为他睡着了,不会回答她的问题时,才轻声地开了口。
“我想等你说话。没想到要等这么久。”
“……”这是在报复她装睡嘛?这种话说完,她那一夜还能好睡?
她对李大人认输投降了,不管寻常夫妻还是奇怪夫夫模式她真心处不来,她要逃到书房去补眠,正打算跟李大人商量放她休息几个晚上,给彼此一点距离和空间。可第二日进了房间,他早早褪了官袍含着浅笑晏晏地坐在床榻边等她,见她进门二话不说就迎上来,伺候她脱衣脱鞋,沐浴梳发,把她彻底洗了个干净后,人就被拐到床榻上去了,昨天还挺累的夫妻生活突然像久旱逢甘霖,如沐又春风。什么夫夫说话,什么寻常话题,什么讨论一下给彼此一点空间和距离?哪还有时间说话,都忙着喘气了。哪还有空间距离,上了床榻被他粘着后就没分开过。
少公子升级版还附赠贤妻模式,这种阵仗她几时见过?老实说,刚开始她极其不能适应,总觉得李大人会从哪里跑出来冰她一下,可人终究是被惯性麻痹掉的动物,被伺候了三年以后,她渐渐体会到,只要关上卧房门,李大人就自动消失不见,惑人挑逗的媳妇就出现了。
她喜欢房里的媳妇,毫不掩饰,就是想宠他。所以,她观察爹爹怎么宠娘亲的,有样学样地俸禄上缴,听话听训,媳妇面前没有一个“不”字,下朝乖乖回家,卧房里不说公务政务,就算一句话不说就傻看着他一个晚上她也乐意,变成小九鄙视的妻管严也没所谓。
而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房里风情万种的媳妇儿,在房门外那位李大人,她就更加不知如何应付了。不会应付就少应付,宫里见面时,打个周到有礼的招呼,他官服上身,她就规规矩矩低头喊声李大人,久而久之,他在宫里也尽量回避她,一回到家里,官袍就束之高阁。
可她不是不知道,帮她手稿整理批注挑错的,不是她抱着宠着心疼不够的少公子,是进了房间就刻意消失不见,已经许久没有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的李大人。也难怪他心中有事要找远在塞外的卫晨暮联系,而非她这个见面不如擦肩的枕边人。
她举灯行至李大人悬置官袍的衣架前,伸手碰上那繁琐衣裳的朝纹,揪紧,深深地往下拽,这身衣裳穿在他身上时,她可从未这样主动碰触过。她还自诩是个再好不过的夫君,嫁给她并不亏,如今被李大人把她这脸都给打肿了。
她嗤笑一声,快步走至书架边,踮起脚从最高处一叠叠将书抱下来,找来绳索胡乱地打包成摞,整到一半又走到衣柜边,把他的冬衣全部从衣柜拿出来,再来是他的春衫和夏衣,搁在夏至纳凉的竹屋里,她举起灯盏就要往门外走,刚旋过身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月光站在虚掩一半的门边,一阵夜风从他背后吹来,荡起他周遭残余的醇酒气息。
朱八福没料到这个节骨眼李宸景会回来,皱了皱眉,“你……怎么回来了?”
他沉默了一刻,环顾了一眼屋子里狼藉一片的光景,张口反问道,“小八不想我回来?”
“……”恶人先告状,到底是谁不想回来,谁想一走了之?行吧,既然走了对大家都好,她也索性当这个恶人,没必要依依不舍的,她回头一指地上的书,“那些书是你当日的嫁妆,若你跋山涉水不方便,就留下给我,若你舍不得,将来我拖人与你送去。剩下这三年里新添的书,算咱们共有,我知你喜欢藏书,让你先挑,只是若有我喜欢的,容李大人给我些时间,让我拓本留下一份。”
“我早说过,我的便是小八的,小八喜欢什么自取便是。”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被她收拾成捆的书。
“那……便谢过李大人惠赠。”也对,书本而已,再收就有了,她这般斤斤计较,分得仔仔细细,到显得拖泥带水的。她看他走进房间,默默卸下身披的大氅,银月坠饰的异域衣裳印在烛光里,晃得她别开眼,她往旁处退开了些,拉开与他的距离,“天冷路远,冬衣多带些吧。我看春衫夏袍什么的也不需要了,你再添就有了,我就不帮你收拾了。”
“……”
“老丞相大人那边,还有姐姐那边,我在京城会注意动向,若有异动,我会稍信给你。不过你不在朝局他们反而会更安全些。”
“……”
“还有那些交给你俸银,你千万不必还我,我不是那么小气的夫君,妻房要走还要回积蓄,就当……你给我留点面子,都拿去吧。我有两个小钱喝口酒就行。以后在房里喝也不会有人管我了。”
“……”
“我想想……应该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事情了。”她自顾自地把脑子里想过的问题都过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转身要去开房门,“定好了离京的日子告知我一声,咱们也没什么隔夜仇,合不来而已,夫妻一场,送送你应该的。那你自己收拾东西吧,我去睡书房。”
房门刚打开就被一只手掌从她身后重重按住了,这个姿势她颇为熟悉,但心绪已与当时完全不同,她当时去找李大人,用的是计,可如今对着身后的内人,她用不出计,转过身来,她想瞪他,可一回头,心就被刺了一下,他那一双眼睛本来生得漂亮,或冷漠或委屈或妖娆的眼神她都不怕,可她受不了他现在看着她的眼神——黯去了所有光彩像牵线木偶似地呆看着她,一瞬不眨。仿佛她方才说的话,他全都听不懂,也不想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