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朱八福朝服上殿面色如常,下了朝乖乖把御马还进了御马房,再到御书房外侯旨求见。陛下没给她后门,让她按照品阶礼数排队等候,他每日要见的人何其多,她从午后就排着队,直到了晚膳时分才得以见到天颜。陛下时间宝贵,她也省了客套话,直奔主题张口道——
“小臣愿为陛下分忧,迎娶卫氏为妾,但小臣不会休妻放妻,此乃家规。若卫小姐不觉得屈就,恭请陛下下旨。”
陛下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呛得随侍太监一阵兵荒马乱,又是痰盂又是巾帕的上前伺候,她却只是躬身低首站在阶下,半句关心没有。嗯,就当是报了昨晚他噎她的仇吧。
好一阵子,陛下缓过劲来,一边轻咳一边手指着她点点点,一副想骂她又不知道该骂什么的憋屈样,最终深叹了口气,翻了个白眼,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咳,咳咳,还没吃晚饭吧?”
见她张口就要拒绝他的邀约,他撇了撇唇,及时顶了回去,“咱们男人之间……用个晚膳。”
“……”怎么又是男人之间。他们俩男人之间的对话会不会太多了。
“爱卿可以为伊消得人憔悴,朕可不是有情饮水饱的少女心,朕要吃饭,有话桌上说。”
“……臣……遵旨。”
朱八福并非第一次在御书房用膳,一如往常,猫儿房送来吃食,陛下先喂了猫,拍拍手坐下举箸用膳,见她还拘礼地站在身侧,朝她挥了挥手,将桌上摆着的透明琉璃长颈壶朝她推了推。
她看着酒壶皱了皱眉,满心敲起警戒的鼓。
见她不乖乖斟酒,陛下撇唇笑了,“塞外进贡的葡萄美酒,特意留给你尝尝,没下药没催情但是你酒量不好喝醉了,就怪不得朕了。”
被陛下这么一说,不举杯喝上一口倒显得她太不近人情了,她低首举壶倾倒出鲜红的酒液,陛下两指一捏透明酒盏顺势饮下一口,试毒般地朝她晃了晃。
得得得,她喝她喝,小口灌下一杯,竟是甜润入喉,满口果香,她睁大了眼,啧了啧唇,正想夸上几分,但一想到是卫晨暮送来的贡酒,甜意被酸涩赶走,连牙也软疼了几分,咧着嘴,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过尔尔,卫大人看来并未把最好的酒拿出来献给陛下。”
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陛下轻笑而过,语气里却带着警告,“克扣贡品可是大罪。你休要在朕耳边瞎吹风,不知道你说话很管用吗?”在他这儿给人上眼药,上哪儿学得个祸世妖妃模样?
“这只是小臣个人感受。陛下不必听进耳里。小臣再怎么谗言佞臣,也不至于要坑未来大舅子。”她说着,忍不住又倒了一盏捧到唇边慢慢抿。这塞外并非她想的苦寒之地,反而地灵人杰物产丰富,有骁勇战马珍馐酒酿,但最吸引人的是那份不用顾虑任何人的自由。
“朕看你不仅是个谗言佞臣,还连点气节都没有。抢了朕的马冲去哄媳妇,没和好也就算了,转头就同意纳妾,真真没骨气。是小景执意要走?还是你越哄越糟?你们俩三年白过了?”
陛下家常聊天似的口气让她松了口气,再饮一杯幽幽地回道,“不白过。他挺贤惠的。是小臣有恃无恐,活该被人钻了空子。他若觉得京中愁苦,还请陛下看在过去情分放他离开。”
“朕不想放,但朕可以放,只要你一句话。”他捏起小盏搁在唇边摩挲,眼眉朝她若有似无一瞟,“你不许跟着走。”
她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陛下在同她做交易,既是交易便该有来有回。
“陛下宽心。小臣家眷皆在京城,所以,小臣既不会离开京城,身为长子,亦不会离开朱府。”
她分明听懂了他的话,却绕着弯子回答了他,他轻叹一息,“宁可娶个女人过日子,也不愿跟朕过,是何道理?”
“陛下身为一国之主应该明白。小臣虽不才又没什么气节,但再如何也是一家之主。小臣习惯当一家之主了。”
“哼。好个一家之主。”这借口真是冠冕堂皇,一宫之主也好,中宫之主也好,在她眼里,都不比一家之主来得潇洒自在。
她不需要他分配恩宠赏赐给她,这家伙喜欢自己赚银两给自家媳妇,她不喜欢待在一个宫里候着谁来,这家伙喜欢等在宫门口接自家媳妇回家暖被窝,她不喜欢等着被讨好,她就喜欢上杆子追着人跑,这些他比谁都明白,所以他追不上也就罢了,他更怕看着她追着别人跑了。
“至少……搬进内城里来吧?”离朕再稍微近点……这话说出来她肯定举家搬到京郊去,所以他放在心里,说出来的是,“朕好监视你与卫氏的动向。”
“……小臣回去跟父亲商量商量。”
此话说完,两人一时间沉默无话,突听殿外太监传话声响起。
“李宸景李大人求见。”
朱八福一阵冷汗上背,噌地站起身,手里的杯盏铛声落地,也不顾自己撒了一身殷红酒液,下意识地撩起金绣线的桌围就往桌底下钻。
“你这是干嘛?”赵凰璞哭笑不得弯腰朝桌底下望去,“至于心虚成这样?”
“……我……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成婚以来,知道自家媳妇向来门外大方贤惠,门内小气别扭,说白了,关上他们俩的房门他就是个好吃醋的,哪怕当值的小宫女多看她两眼,他也不乐意。所以她一直恪守有道,三年多来跟女人男人都保持着良好距离,尤其是陛下,这可是三年以来第一次坐下来一起用饭,就算她和少公子正冰着,她也不愿让他瞅见这场面,感觉她好像在关键时刻,故意使坏逼他吃醋似的。小家子气。
“爱卿躲在这儿,岂非更加让人误会?”好歹也是过来人了,不要这么单纯地躲到这种引人遐想的地方好不好?
朱八福挠了挠脑袋,一想的确不对劲,站起身就想往别处躲,一心急“砰”地脑袋撞上桌底,疼得她抱头又蹲下。
李宸景走进殿里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陛下坐在玉雕圆桌前,低身弯腰掀高了桌围朝桌底笑着,而朱八福摸着脑袋正从桌底下往外爬,一身湿哒哒的红韵狼狈不堪,她四下张望分明想找个更好的地方躲起,可头一歪发现他已杵在眼前,眼见自己四下奔逃的窘样被李宸景逮了个正着,她一扫官袍索性不藏了,故作镇定地干咳两声,朝他拱手行了个男子礼,“咳,李大人,幸会。”
“……”
见他只是低眸抿唇,像没看见自己似地,她也不再自讨没趣,起身就向陛下辞道,“既是李大人有事要奏陛下,小臣先行告退。”
“小景子一来,爱卿就急着走。别让他误会了。”
朱八福刚要迈步的腿卡住了,瞪圆了眼看向陛下,不挖坑给她跳活不下去是吗?
“小景子,有何要事待会再说,坐下来一起用膳?”
李大人看了看陛下,再瞥眼看着想走不敢走的朱八福,淡道,“方便吗?”
“你来都来了,朕能说不方便吗?朱爱卿觉得呢?”
“……男人之间喝一杯而已有什么不方便的?”朱八福攥紧了袖中的手,撩起官袍下摆坐回了原位,收起了方才的惊慌失措,学着他往日在宫里只把她当同僚般寡淡清冷的语气向李宸景抬手示意,“李大人,请。”
李宸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撩袍落座,一只酒盏甩到他面前,她豪气地提壶倒酒,末了还朝他粉饰太平地挑了挑眉,“卫晨暮大人进贡的好酒,李大人赏下官个脸喝一杯?”
李宸景皱了皱眉,不接话,只把面前的酒盏推开,拒绝之意溢于言表。
朱八福一拍脑袋,自嘲地呵呵笑了起来,端起递给他的杯子躬身朝他敬道,“失敬失敬,下官忘了李大人最近与卫大人同宿同住,还妄图在李大人面前借花献佛,这贡酒李大人都该喝腻了吧。”说罢,提杯一饮而下,她抬袖擦了擦嘴,正要倒第二杯酒,一只手罩住了她的杯口。
“陛下面前,朱大人该节制些。”
“李大人清雅高洁,自该时刻保持清醒理智,小臣不过是个谗言佞臣,节制什么?给谁看?”
“……”
她从他掌下抽出酒盏,仰头再饮一杯,砸下酒盏起身朝陛下行礼道,“陛下,小臣努力过了。可李大人看来实不喜与小臣同席,小臣……也不喜捂不热的冰疙瘩,讨人没趣,请陛下恩准告辞。改日再陪陛下喝一盅。”
赵凰璞眼眉稍挑,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李宸景,朝朱八福颔了颔首。直到她头也不回迈着疾步跨出殿去,他才幽幽出声问全程一言不发的李宸景,“陪朕喝酒的人被你气走了,满意了?那你陪朕喝上一杯吧?”
“陛下应该知晓,臣酒量浅,一向不喜饮酒。”
“难怪你要走,她都不拦着。你不喜饮酒,她却好小酌两杯,连生活习惯都不一样,怎么过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