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敬澜见青翎尴尬的脸都红了,便想岔开,指着那边儿装粮食的家伙什儿问:“这桶子瞧着奇怪,还不曾见过?”
青翎瞥了大哥旁边的福子一眼,抿着嘴笑。
陆敬澜见她的样儿不禁道:“小翎儿笑什么呢?”
小满嘴快的道:“敬澜少爷,这是我们这儿收租子用的家伙什儿,叫福子,二少爷觉着好听,就给自己的小厮起了名儿,老爷也说一听就知道是个丰年,是个好名儿,大少爷听了就给自己的小厮改了名就是二斗。”
敬澜忍不住看向长寿,长寿急忙道:“那个,少爷我的名儿吉祥着呢。”以少爷对胡家二小姐的喜欢劲儿,弄不好就给自己改个福子二斗这样的名儿,可不要俗气死了。
小满不喜欢长寿,见他怕的那样儿,越发不饶他,不怀好意的道:“我们小姐说了,还有两个名儿更好,叫满仓满囤。”
噗……青羿子盛两人嘴里嚼了一半的玉米粒都喷了出来,指着小满:“可是好,跟你一个大排行。”
长寿脸色都变了,巴巴的望着陆敬澜:“少爷,我的名儿可是夫人起的,改了只怕不妥。”
陆敬澜却没搭理他,而是看着青翎说了句:“小翎儿起的名儿果真好。”
长寿脸色更白了,就知道少爷靠不住,只能转而看向青翎,那样儿可怜的不行,青翎没想为难他开口求情:“敬澜哥哥,长寿这名儿挺好的,长福长寿,多有意义。”
陆敬澜:“嗯,等回去把家里那个改成长福。”
长寿松了口气,只要不是自己就好,这都叫了好些年的名儿忽然改了,叫什么事儿啊,再一次意识到胡家这位二小姐对少爷的影响,那真是说一不二,自己往后可得有点儿眼色,万万不能得罪这位姑奶奶。
青翎心里知道这是陆敬澜有意教训长寿,她倒不觉得如何,像长寿这种世族里头当差的下人,差不多都一个德行,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说的就是这些高门大户里的下人,仗着主子的威势,眼珠子恨不能长在脑袋顶上,哪会瞧得上自己这样地主家的小姐,在他眼里,估摸还不如他陆府的大丫头体面呢。
世族历经数代枝繁叶茂之后,渐渐衰败,究其原因并非外因,而是从内里开始的,瞧着是蓊蓊郁郁的百年世族,早已成了空架子,外头稍有些风波,便如倾颓的大厦,再不复当日的风光了。
只是这些跟自己并无干系,胡家跟陆家虽说沾亲,认真算起来,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俗话说一表三千里,这表姨的婆家离得就更远了,何必跟个下人计较呢,稳妥的把陆敬澜这尊佛爷送走就是万事大吉了。
青翎本以为过了七夕,没几天陆家就该来接人了,却不想等来的是表姨给娘亲写的书信,信上说七月是鬼月,阴气重,敬澜身子刚好些,若贸然动身,只怕着了阴气,又坏了,言道八月表姨亲自过来接。
青翎从外头算了账回来,正听见娘跟翟婆婆说起此事,不禁道:“什么鬼月,不过是没影儿的事儿罢了,表姨怎还信这些?”
她娘瞧了她一会儿:“娘只当你会高兴呢,莫不是跟敬澜吵架了,这可新鲜,平日瞧你跟敬澜比跟你大哥都亲。”
青翎跳上炕腻在翟氏身边坐下,拿了桌上的茶喝了半碗下去才道:“敬澜哥哥跟大哥怎会一样,他是客,来咱家不过住些日子就走了,自然要周到些,若怠慢了客人,传出去,对咱家的名声不好,又怎会跟他吵架。”
翟氏跟翟婆婆对看了一眼,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合着,这丫头跟敬澜亲近都是客气,心里巴不得人家赶紧走呢。
翟氏想起陆敬澜瞧这丫头的目光,暗暗摇头,若敬澜知道这丫头的心思,心里不定怎么难过呢,不禁道:“娘瞧敬澜对你可好着呢。”
青翎:“人家也是客气呢,来咱家做客,难道跟主人闹翻了不成,今儿热的紧,在外头待了一天身上黏腻腻的难过,我先回去洗澡换衣裳去,一会儿再过来跟娘说话儿。”说着跳下炕跑了。
翟氏愣了愣忙喊了一句:“入秋了,水热些,仔细别着了凉。”远远的听见答应了一声,翟氏不禁道:“这丫头还真是没心没肺。”
翟婆婆:“我倒是觉着这样才好,别看翎儿年纪不大,比谁都明白呢,先头瞧她跟敬澜少爷亲近,我这心里也敲鼓,虽说年纪小,到底也十岁了,这么朝夕相处的,就怕处出心思来,将来就麻烦了,倒不想这丫头里外亲疏分的如此通透。”
翟氏:“你还夸她呢,这丫头的性子如此难缠,将来不知谁家要娶呢。”
奶娘笑了起来:“这才多大,小姐就担心起这个来了,依我瞧难缠些才好,难缠了才不会给婆家欺负了去。”
翟氏想起青羽点点头:“要是青羽也是翎丫头这个性子就好了。”
奶娘笑的不行:“要是青羽也如此,小姐还不急死了。”说的翟氏也跟着笑了起来,瞧了瞧手边儿的信叹了口气:“月容也太着紧了些,俗话说的好,贵命贱着养方得平安,敬澜身子一直不康健,我瞧着就是陆家养的太娇了,这个病生生就是养出来的,你瞧来咱家才住了两个月,脸色也好了,身子骨也康健的多了,男孩子阳气重,万邪不侵,怕什么鬼月啊,真是的。”
翟婆婆:“陆家如今就这么一个眼望着有出息的,自然金贵些,我瞧着敬澜少爷倒不像京里那些娇养的纨绔公子,谦和有礼,温文尔雅,谁家得了这么位少爷不宝贝着啊,又是世族之家,跟咱们胡家可不一样,当初咱们家舅爷不也是如此,老夫人疼的什么似的,一天吃什么穿什么都要问上几遍,生怕委屈了。”
翟氏:“正因如此,父亲获罪之时,他才受了大罪,若不是运气好,碰上了爹爹以前救过的人,收留了他,只怕命都没了,孩子养的太娇了,禁不住风浪,不遇上事儿自然千好万好,一旦有祸事便保命都难了,倒不如养的粗些,便再不济也能保住命。”
翟婆婆点点头:“是这个理儿,咱们家的孩子养的粗,放到哪儿都让人放心。”
翟氏:“一会儿你去请一尊钟馗像送到敬澜屋里吧,他娘既在意,咱们也不能疏忽,那孩子身子弱,避讳避讳也没坏处。”
翟婆婆:“我这就去。”
青翎一进屋就瞧见了墙上的钟馗像,张牙舞爪的吓了一跳:“好端端挂钟馗像做什么?”
自打知道陆家八月才来接自己,陆敬澜便心情极好,拉着她的手坐了下来,打趣道:“翎儿又不是小鬼,莫非还怕钟馗不成,是翟婆婆送过来的,说是你们这儿的习俗,七月里家家户户都要挂的,为着驱邪避鬼。”
青翎目光闪了闪,心说胡家村还有这样的习俗,自己怎么不知道,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估摸是娘觉着陆敬澜身子弱,怕有闪失,才寻借口送了钟馗像过来。
陆敬澜把一沓花样子递给青翎:“不知道你说的简单些的花样子是什么样儿,我就随便画了些,你瞧瞧可能使吗?若不成,你想要什么样儿的,跟我仔细说说,我再给你画。”
青翎愣了愣,自己之前不过随口说的话,不想他却当了真,而且,陆敬澜的确有才,这些花样子画的异常精致,不是那些传统的吉祥图样儿,都是没见过的新式样,也都依着青翎的要求,较为简单。
青翎尤其喜欢里头一张一丛蕉叶下两只花猫争线球玩儿,那毛茸茸的爪子,往后背着的小耳朵,可爱非常,不禁道:“这张好,回头绣出来做个绣屏摆在屋子,一定好看,倒不知敬澜哥哥还会画小猫,还画的这样好,像是真的一般。”
长寿忍不住道:“可不是真的吗,这两只猫是我们少爷养的,已经养两年多了,这次来胡家本想一起带来的,却因那只母的要生小猫,才没带过来。”
陆敬澜:“我那院子里平日少有人去,就养了两只猫打发时候,这只黑白花的叫小花,这只虎斑纹的叫老虎,上次咱们在后头的柳树下,比天牛赛跑的时候,你叫那只头上有白花的天牛小花,我就想起这只猫了,天一热就喜欢躲在窗下的芭蕉叶下玩耍,给你画花样子的时候就想了起来,等以后你去京城的时候,我带你去瞧它们。”
青翎心说,去京城,即便去自己也不会去陆府,嘴里却道:“好啊,等我去舅舅家的时候,敬澜哥哥别忘了带我去瞧。”
两人正说着话儿呢,就见青翧跟明德跑了进来,一进院就嚷嚷开了:“二姐二姐,咱家要请戏班子唱戏呢,农庄前的场院里戏台子已经搭了起来,这一回要唱上三天呢,戏班子已经住咱家来了,听说正练功呢,二姐咱们也去瞧瞧吧。”说着,两人一边儿一个过来拖着青翎的胳膊就往外拽。
青翎哭笑不得:“你们别拽了,看拽破了我的袖子,又不是没腿,我自己走。”
两人这才放开她,青翎略一犹豫看向陆敬澜:“敬澜哥哥也跟我们去瞧瞧热闹吧。”
陆敬澜点头:“早听老太爷说过,过秋会请戏班子,没想到真来了。”
胡管家把戏班子安置在胡家农庄的闲院子里,地方大,屋子多,得耍吧,墙外头堆着不少麦草垛,如今站满了人,都是村子里的半大孩子,大人们多有耐性,反正明儿戏台上就唱了,这会儿瞧什么,又没扮上,瞧着也没意思。
青翎一眼就看见了青羿子盛,两人直接抽了麦草垫在墙头上,坐在上面看,墙头下头放着个长板凳,估计是垫脚往上爬的。
青翧明德一瞧,哪儿还忍的住,跑过去踩着板凳就爬墙头上去了。
长寿哪见过这种场面,都有些傻眼了,生怕他们少爷也爬上去,死命拽着陆敬澜。
青翎却不管,踩着板凳一窜也爬了上去,侧着身子坐在墙头上,反正自己穿的青翧的衣裳,虽说青翧就在自己旁边,那些人净顾着看院子里的热闹,哪会注意自己,故此,心安理得的瞧热闹。
其实也没什么看的,就是一帮小戏子,正在院子里空地上练功,有翻跟头的,有耍红缨枪的,还有咦咦啊啊吊嗓子的,年纪都不大,瞧着最大的,也就十三四的样儿。
这时候唱戏的没有女的,都是小子,都知道学戏苦,日子能过去的人家,都不舍得把孩子往戏班子里送,大多是那些穷的实在过不下去的,才把孩子送到戏班子里混口饭吃,也有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挑着嗓子好,身段软,长得漂亮的就学小生小旦,差一些的就跑龙套。
有督促着练功的师傅,手里拿着鞭子,练不好的,抬手就是一鞭子,不能喊疼,越喊越打,看的青翧跟明德直缩脖儿:“二姐你看那个抽烟袋的人真坏,总打人,回头叫爷爷不给他饭吃,看他还打人。”
明德直点头:“嗯,不给他饭吃,叫他打人。”
青翎道:“那是他们的师傅,是教他们本事呢,打疼了就记下了,挨的打越多,本事学的越好,等学好本事就不挨打了,你瞧,那边儿吊嗓子的就不挨打。”
青羿:“翎儿说的是,你背不出书来,先生不一样打你的手板吗,学戏也一样,不打不成材。”
青翎见那边儿有个正吊嗓子的,估摸是个唱旦角的,手里捏着一方帕子,挡着半边脸,从帕子底下一个劲儿往这边儿飞眼,那姿态比女人都妩媚。
青翎瞥见大哥表哥两人都些不自在,心里明明知道不该看,却仍忍不住往那边儿瞧,脸上有些隐约的暗红。
青翎微微皱了皱眉,虽说自己对唱戏的没有偏见,却知道这些人在古代的社会地位极其低下,老话儿总说娼,优,就是说唱戏的比窑子里卖,春的妓,女还要低一等,唯一能提高自己社会地位的途径,或者说过好一些日子的机会,就是傍上有钱有势的人。
逛妓,院,包戏子对于古代的达官贵人来说,是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儿了,这些下乡的小戏班,比不得那些州府里头的大班子,能遇上的最体面的人,也就是像胡家这样的人家,管他是老爷少爷呢,只要有机会就不会放过,若勾上,至少能得些好处银子。
青翎就听底下的婆子偷着议论,周家老爷暗里就包着个戏子呢,就不知是不是这个戏班子里的了。大哥表哥年纪小,没定性,万一给这不男不女的勾上,闹出事儿来,可是大大的麻烦。
想到此,拉了大哥表哥一把:“这有什么看的,又没扮上,明儿等上了戏台再瞧的好,快吃晚饭了,咱们快些回去吧,省的娘亲找不见要着急。”
青羿子盛都是孝顺孩子,听了青翎的话,虽仍有些不舍,却还是跳了下去。
青翎往前走了两步,不见青翧跟明德跟上来,回头看去,见这俩小子还蘑菇着不舍得走,招招手道:“青翧明德,你们过来,姐给你们编草蚂蚱。”说着从旁边折了一支宽叶的青草,在手指头上绕了几下,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蚂蚱。
有了这个青翧明德忙跑了过来,缠着青翎编蜻蜓,编小鸟,编螳螂,蝴蝶……
青翎编了两个就把他们推给了小满,自己这些还是跟小满学的,小满是农家的丫头,手巧,最会编这些。
却瞧见陆敬澜手里也折了一颗青草,绕来绕去,不禁笑了一声:“敬澜哥哥你这个草不成,要叶子长有韧性的,像是这种长在水边儿兔耳草才成,这样折起来,套在一起,拉紧,剩下的插在后面当蚂蚱腿儿,瞧,这不就好了。”
青翎把编好的草蚂蚱放到他手里。
陆敬澜仔细瞧了瞧,不禁道:“小翎儿的手真巧。”
这句话说的青翎自己都不觉脸红,咳嗽了一声:“那个,敬澜哥哥,往后可别这么夸青翎,叫人听了不定怎么笑话呢。”
陆敬澜见她局促的样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其实说的是真心话,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青翎这样的女孩儿,她活泼可爱聪明慧黠,还心灵手巧,至少京城那些闺秀,绝不可能编出这样的草蚂蚱。
长寿低声道:“落晚风凉,少爷咱们赶紧回去吧,夫人信里特意嘱咐了,说七月里鬼门大开,少爷身子弱,还是少出来的好,乡下不比京城,京城四个城门都有守城的瑞兽,什么鬼祟都进不去,乡下就不成了,落了晚,什么狐狸,黄鼠狼的满地里乱窜,出门不远就能望见地里的坟头儿,万一有个孤魂野鬼的出来作祟怎么办,听人说这些孤魂野鬼专爱找身子弱的人下手。”
小满听见这话可不乐意了:“成天就说你们京城怎么怎么好,京城好,你来我们乡下做什么?”
青翎脸一沉:“小满,胡说什么呢。”
给小姐一喝,小满不甘不愿的闭了嘴,瞪了长寿一眼跑了。
青翎颇有些不好意思:“敬澜哥哥你别过意,小满这丫头让我宠的没规矩了,今儿回去看我怎么罚她。”
陆敬澜刚想说什么,就见道边儿胡家的马车回来了,胡老爷坐在车辕上,远远的喊着:“小翎儿,快过来瞧,爹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青翎眼睛一亮,跟陆敬澜说了一声就跑了,头上的两个总角发髻,一甩一甩的,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陆敬澜看了长寿一眼,一言不发的回了胡家……